阅读是一个作家的一日三餐,没有阅读,写作就会近于死亡的沉寂。正因为这样,阅读也宛若就餐样变得乏味而又不可或缺。许多时候,吃,并不是因为饥饿;而读,也并不是为了补充。然而,就在这对阅读,尤其是对小说阅读毫无期待的浑噩中,读到了河南作家安琪的《乡村物语》(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12月版),这部30万字的长篇小说,一如它的封面和书名一样,陈旧、土朴,在轻佻、浮夸的文坛和文学貌似繁华而实则萎糜乱杂的书海中,仿佛大都会的小巷里,某一角落蹲着的一个来自乡村的打工的孩子。可是,你注意它了,你心里会留下点滴的心痛;你阅读它了,你会忽然被一种完全源自土地和民间的风雨所吹拂和洗涤。
我相信,每一个读者,都不会为这样一部作者名声不大,装帧设计、市场推广都了无新意的小说留下过多的注视与目光。可是,你打开了书页,在某一安静的时刻,从小说的第一页缓缓徐徐地读下去,你会在不自觉中,被悄无声息的意外浸淫和弥漫。那浸淫弥漫你的惊喜与意外,表面是作家对方言土语卓有成效的改造与运用,是作家在语言叙述上的冷静、节制和诗意,而在内里,隐藏在语言背后和字里行间的,是作家对叙述的“韵调”的控制。“韵”,是语言隐藏的诗性;“调”,是在语言中看不见摸不着的节奏。一部好的小说,必须有一种韵调的存在。失去了韵调,它语言的魅力就成了一条干枯的河流。这种韵调,愈是独特、愈是丰沛,那语言的河流就会愈发地深厚和令人着迷,来自河流两岸的风光,也才会浓郁而神秘,令人向往和甘愿沉浸其中。显然,《乡村物语》的叙述捕捉到了这种韵调,作家也控制、突出了这种韵调,从而使我们一经阅读,故事还没有开篇,人物还没有到来,情节与细节都还没有闪出它耀眼的光辉,我们就已经被这种从文字间挤漫出来的韵调所感染,仿佛被一缕阳光所照耀一样,我们看到了那缕阳光背后的炽热、透明和团团堆堆的熊熊烈火。于是,看下去,读下去,字字句句地品味着,情节走来了,细节走来了,人物走来了。父亲问儿子:“你说,这世上啥东西最好吃?”父亲又说:“世上最好吃的是干煸劈柴啊。”慢慢的,民国二十六年豫西旱塬的土地铺展在了你的面前,历史、记忆、民间想象,像旱塬上的树,在你的阅读中蓦然地膨胀起来,疯生野长,带着最为原始的真实成为无法抹去的存在。那个在大饥馑中为了让儿子活下去,不得不让儿子吃了饿死的生母尸肉的屠户德林;那个孤独地支撑着乡村的文明、文化却死在家族世仇黑枪下的庄先生;那个听说要替父报仇却偏派人把枪送到庄先生文弱的儿子手中,还要再教会他如何开枪的可恶的卡之通;还有用羊把砖瓦驮到旱塬的山顶上盖起了教堂,一生都为让善良和基督走入人们心灵而努力、又为人们从内心拒斥善良和基督而困惑的卡之通的第十七个儿子卡牧师。在《乡村物语》这部小说中,这样根植于土地与传奇中的人物,有着将近二十个,他们个个灵性质朴,生命倔强,让你无法分清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在我们民族的土地上,有了辽阔、独特的旱塬,还是因为本就有着旱塬的存在,才最终有了《乡村物语》这部小说和一位名为安琪的怪才作家。从这一点上说,从人物、情节与细节和大地与民间的联系上说,《乡村物语》所达到的境界和高度,堪称为一杆河南作家作品中在这方面的又一尺度和标高,也堪称整个中国文坛在2007年长篇小说被遗漏的一次收获。让人觉得,《乡村物语》的出现,仿佛是因为难产而更加瘦弱的巨子胎胚的问世,仿佛忽略了《乡村物语》的存在与问世,就会使我们的阅读感到愧疚和遗憾。也正因为这样,你也才在读到《乡村物语》时,感到了意外的惊喜和惊喜的意外,感到了某一种丢失,在不经意的寻找中,在踏破铁鞋后的歇息中,忽然发现,那种早已被我们忘记了年月的丢失,恰恰就搁在你手边的脚下或脚下的手边。于是,你从手边和脚下看到这种因为寻找了过多过久,因而疲惫和早已搁置脑后的忘怀,被突然发现后的阅读所激起的会然一笑,让你捧着那种失而复得的某种艺品艺质的珍贵,想起了俄罗斯作家巴别尔的《骑兵军》和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乡村物语》在结构上和这两部作品有着那样异曲同工的绝妙,他们都是以短篇之链结构而成的长篇,都是可以把每一章节当做短篇欣赏而又使你在全部看完之后,必须当做长篇去思考的作品。而且就短篇而言,《乡村物语》中的大部分篇章,尤其小说前半部的每一篇,都堪称短篇的妙品,都有其独立、独有的精绝和意味,比起《骑兵军》和《鱼王》中的短制,毫不逊色,只可惜到了后半部分,这种精妙还在,意味还在,韵调还在,但作家长篇写作的那种缺欠的耐性折损了他的才华,使他整部作品在布局与结构上统盘少虑的漏洞显现出来,不能让我们如同阅读《鱼王》那样,阅读的是一个一个的短篇,一气呵成的却是一部诗意盎然的巨制。原来隐藏在《乡村物语》前半部分章节中的家族争斗、信仰冲撞、党派打对、男女欲望、生存裸露,作为长篇小说河床底部的暗流,在作品的下半部分不仅没有冲出河面,而且被作家部分地剔除了河床或深埋在了河床之下,使这些激起小说漩窝的内在的力量,在后半部分归趋于平静和淡化。这是作为长篇小说不可原谅的过失。可也恰恰因为这种过失,使它给作家本人和别的同行朋友,留下了在今后的写作中,彼此都有可以拓展的空间和更上层楼的可能,也使得我在阅读之初,那种我是否在读着一部惊世之作的忧虑,终于归趋平缓,觉得我的同乡没有把《乡村物语》完全写成一部罕见的奇书,也就使得我的写作,在阅读的惊喜与遗憾之后,也还有着进步的可能。
谢谢作家安琪,也谢谢《乡村物语》长篇不可原谅的缺失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