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阿登的娘亲当年是宫中名噪一时的乐师,专擅箜篌,这曲《芙蓉引》正是由她所做,她的乐器,便唤作汀兰。
后来,她爱上一个陈姓的民间男子,于是携着汀兰离开宫中,甘愿收起一身光华,成为一名普通村妇。然而,数年后,那男子染上赌瘾,为偿还赌债,他背着她将汀兰变卖,一同卖掉的,还有年幼的女儿。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陈阿登。
娘亲虽已不是乐师,但依然有时会弹起箜篌,年幼的阿登在耳濡目染之下,便已对箜篌略有所通,日后随着年龄增长,技艺也日趋娴熟。众人只知江家小姐江蕙能弹得一手好箜篌,尤其是难度极大的曲子《芙蓉引》,却不知早在年幼之时,阿登就早能将它弹得炉火纯青。
然而,娘亲告诉她,这深宅大院如同宫中一般,要想存活,就必须将自己的光华收敛起来。作为一个婢子,是绝对不能比主子强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阿登会弹箜篌,包括她服侍了几年的小姐,江蕙。
在许多个无人的夜里,阿登曾在夜色中拨动看不见的琴弦,奏出无声的乐音。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将那在支在梦中回响了无数遍的曲子,奏与那个人听。
仿如清泉潺潺,荷塘花绽,又如江风然然,碧叶连天。仿佛在雀跃舞动,又好似在哀泣悲鸣。那支曲子在她的指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奔流着,跃动着,最终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将她和他淹没。
阿登弹着,也只是弹着。她的眼眸中有如火一样的东西在燃烧,如星辰一般璀璨,又如夏花一样绚烂。
整个夜里,洞箫之声起了又止,唯有箜篌之声连绵不绝,徘徊九天,久久不散。
第二天,下人来到柴房,发现季如卿怀抱着汀兰沉睡过去,呼吸已回复平稳。汀兰之上有隐隐血迹,而阿登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们四下寻找,找遍了江宅附近的每一个地方,却再没有找到那个女子的踪迹。
季如卿在黑夜中走着。
黑暗漫无边际,如同墨一般将他包围。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但也只是走着,一直往前。箜篌声不知在哪里响起,如同一条线一般,在冥冥之中牵引着他。
他的怀中,抱着一架箜篌。
走了许久后,他来到了东野。星辰在天际散发着光亮,微有冷意。他看了看四周,很奇怪地,这个地方虽然没有来过,但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
一条小路旁,一个小屋里有着光亮,火光在窗口隐隐闪现。
他实在是累了,走到门前,敲门。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素色衣衫,乌发静静垂落。她的眼睛有一种沉静如水一般的东西,却又似乎有隐隐火焰燃烧,那是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的。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他发现她的面容他是其实熟悉的,他张口,却叫不出她的名字。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只这一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语来。
她淡然一笑,将他迎进屋内,倒水,端茶,动作娴熟得令他惊讶。他端着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有些尴尬的时候,她说:“孤男寡女夜处一室,怕不太好吧,不如我将邻家女子叫来为伴,公子看可好?”
他如何能说不好。
不久之后,两人,变做了三人。
三人坐着,她看到他手中的箜篌,说:“公子,我可否看看这架箜篌?”
她的话语淡淡的,分明是询问,他却丝毫不能拒绝。不知为什么,仿佛鬼使神差地,他将怀中的汀兰递给了她。
她的指尖轻抚汀兰,仿佛在抚着恋人的脸,一下一下,要将那张永远无法忘却的容颜深深刻在心底一般。
抚弦,音起。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她也是会弹箜篌的,而且弹得这样好,也这样……这样悲伤。
悲伤如水,同样缓缓地蔓延到他的心底去。他想到初见她的那日,她侍立于另一个女子身旁,也同样穿着这样的素色衣裙,裙摆在江风中招展开来,如同一支亭亭净植的莲。他又想到她一句话将他点醒,图画上多出飞舞的桃花花瓣。
一曲终了,他终于站起身来,问她姓名。
箜篌声又响,她的眼中仿佛凝出水来,轻声地唱着,如同哀泣,如同悲歌。
“连绵葛上藤,一缓复一絙。汝欲知我姓,姓陈名阿登。”
陈,阿,登。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姓名,并且,再也不会忘记。
他正想唤她名字,眼前却一黑,失去了直觉,再醒来时,已身在江家房间之中。下人告诉他,他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原来,方才所经历的种种,不过幻梦一场。
但,他却不相信那只是梦。
他去找她,却被告知她已失踪三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在院中茫然地走着,经过一间屋外,忽然听到其中几个下人在议论纷纷,他侧耳一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官府最近抓获了一批匪人,那些人承认曾在上元之夜玷污过一个去赏灯的女子,据她随身的侍女称,那便是江家的小姐。
但是,季如卿分明记得,那一夜之后回来的时候,江蕙神色如常,而衣衫改变、面容滞涩的,是阿登。他又想到在江蕙临过世的前几天,曾在昏迷中惶然惊呼:“阿登,我不是故意推你的,不要来找我!”
在阿登被关入柴房的时候,他曾看到江蕙在夜里亲自去往灶房,他心中好奇,跟着前去,却见她将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加入馒头中,送给阿登。他心中有隐隐不好的感觉,于是便在江蕙走后劝阿登不要吃。他当时想不明白江蕙为何要这样做,于是希望只是自己是多疑了,江蕙并没有陷害阿登。然而今日所听到的一切,终于让他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阿登替江蕙遭受了苦难于折磨,而江蕙则想将阿登除去,以绝后患。
季如卿的心,狠狠一沉。
他急急怀抱汀兰去往东野,那个梦中的地方。到了东野,眼前景象同梦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再也没有找见那间路旁的小屋。
他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往回走去。走到城外的时候,他看到一间茶肆,于是坐下休息。茶肆中有个卖食物的妇人,见他脸色不好,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犹豫了片刻,将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没想到,听完他的诉说,她竟惊讶呆立。
“陈阿登,她,就是我的女儿啊……”
他不曾料到会是这样,急急追问:“她现在在哪里?”
妇人半晌无言,许久后,有泪水滑落脸庞:“三天前的清晨,她回到家中,我还在猜想她这次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她却不言语,只是跪下身去,对我长长叩头,就……再也没有起来。”
他的呼吸顿时停滞。
她继续说道:“我看到她的手指,上面全是斑斑血迹,就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夜,她弹了一夜的箜篌啊……”
他想到在那个梦里时时不曾断绝的箜篌声,是它将他从黑暗中引出,将它带离了死亡的边境。
她看着他怀中的箜篌,笑得惨淡:“如今我已没有亲人,自己的性命也快到了尽头,便不怕告诉你了。当初,我虽是宫中的乐师,其实真实的身份则是藩王派去刺杀皇帝的杀手,我的武器,便是这架汀兰。汀兰的琴弦之上涂有毒药,药性剧烈,百年不散,见血即溶。如果刺杀失败,我就会用琴弦自杀。然而,我没有完成任务,我爱上了一个人,并随他离开宫中,这架汀兰也因此沉寂。我原以为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却未曾想到竟会这样啊……”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当年之因,今日之果。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结果,却要由阿登来承担。
为了救他,她彻夜弹响箜篌。她弹得是那样认真,那样用力,每拨动一下琴弦,就有如在刀尖上舞蹈,痛,却是无比伦比地美丽。
指尖出了血,她毫不在意。她感受到指尖从痛楚到麻木,也知道毒素在渐渐侵入她的身体,却依然没有停止。她用自己的生命在弹响汀兰,为了他,这一生一世的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走到城外。长风阵阵,衰草萋萋,孤雁叫鸣,声声悲戚。
城外,一座新的坟冢,孤孤单单地立在衰草之中。不远的地方,有一座较旧的坟,是另一个亡故已经有些时日的女子。
他走到那座新坟边,轻抚着墓碑上新刻的字迹,终于落下泪来。
“阿登……”
这一次,他终于唤出了她的名字,然而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他弹响箜篌,弦上还残留有她指尖的血迹,弦音因这沾染的血迹而不复清脆,沉顿起来,有如哀鸣一般。
《芙蓉引》,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弹起这支曲子。
弹到最高亢之处,弦音激昂悲戚,有如折剑断戟。最后一音终了的一刻,他将那架曾经视之如命的箜篌高高举起,用力摔下。
箜篌坠地,化作块块碎片,弦音戛然而止,如同他的生命,自此再无声息。
汀兰,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