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幽深的古井,有花瓣自上方飘下,落入冰凉的水波中,浸饱了浮波之后缓缓陷落下去。花瓣之间,水波之下,幽幽地浮上女子的青丝,缠绵在锦帕之间,仿佛散尽了生气,却又仿佛萦绕着一缕幽魂,沉默而又冰凉地,看着他。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那样轻,仿佛花瓣凋零。
“生而求死,死而求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念安很确定,自己被鬼缠上了。
那天晚上十点,他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在经过途中的那片荷塘时,他看到其中一片荷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红衣女孩子。那女孩子看起来年纪很小,大约只有三、四岁大,大红的丝绸衣裳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光。她也不说话,就那样坐在荷叶上,手指绞着衣角,看着从旁边走过的周念安,嘻嘻地笑。
晚风轻拂,满塘荷叶如碧波荡漾,他看到她身下坐着的那片荷叶——只是一片薄薄的荷叶,承载了一个孩子的重量,却竟然没有一丝晃动。
他看着那个坐在荷叶上冲他笑的小女孩,不由打了个冷战。
周念安是个理发师,他租住的房子在一条小巷的尽头,环境很是冷清,尤其是在晚上,几乎看不到过路的人。还好房东太太为人和善,在门口装了一盏灯,这才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阴霾。
周念安工作的店里有一位常客,那个女孩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女孩是学校主持人队的成员,时常要主持些活动,因此对头发的打理必不可少。每次她来到店里的时候他都会亲自为她造型,她的发丝很细很软,划过他的指间,柔柔的,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同时划过了心间。但他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女孩很优秀,骨子里有着股傲气,自己或许是配不上她的吧……每次经过荷塘时,周念安都会放慢脚步,吹着口哨,踏着淡淡的花香缓缓而行,想象着女孩的笑颜。有时侯,他看着大片亭亭如盖的荷叶,会突发奇想,猜测着荷塘下会不会埋着不知什么原因死去的人,他们的尸身化作泥土,滋养着这些开放在水中的花儿。然而很快,他就会否定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暗自摇头笑笑,在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走回家去。
其实周念安虽然并不是个多么胆大的人,但至少不算胆小。然而那天晚上情况却有些不太一样,他看着那个红衣的小女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心里慌乱极了。他没敢再看她,加快脚步径自向前走去。
“柳郎。”他听到她在身后叫他。她的声音细细的,分明是小孩子的声音,却夹杂着一丝别的味道。
周念安曾听别人说起过,人的肩膀上有两盏灯,保佑着人的平安。要是在晚上听到有陌生人在身后叫自己,千万不能回头,头一回,灯灭了,人可就危险了。
所以他没有回头,继续快步向前走。蛙鸣声渐渐远去,已听不太分明,却偶尔有一两声异常清晰,落在他的心头,伴随着心脏一起跳动。
——他的心脏并不是很好,情绪有较大起伏的时候时常会跳动得很激烈。
脚步匆匆,他一路向前走去,直到熟悉的橘色灯光出现在眼前时,这才舒了口气。他快步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然而,下一刻,却愣住了。
门边的角落里,红衣的小女孩抱膝坐着,似是等了他很久。她的手指绞着衣角,仰头望着他,嘻嘻地笑。
当时的感觉,周念安已经忘了。他只记得那时的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拔腿就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倒在陌生的路边,沉沉睡去。
那天,他一晚上都没敢回家,早上起来后发现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房东太太打来的,想来是因为他一夜未归而担心吧。他看了看那些未接来电的时间,从前一天晚上十一点钟一直持续到刚才,不由心生暖意,同时又充满了深深的愧疚感。房东太太已经年近七旬,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房租。她的房子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一直都不太容易租出去,长久的房客只有周念安一人。
想到这里,周念安叹了口气,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就是她了吧。
是的,周念安是个孤儿。十岁那年,他从孤儿院跑出来,各处流浪,混迹于社会的最底层,打过人,也挨过打。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慢慢开始懂事,学了些手艺,因此对现在的这份工作很是珍惜。由于收入不高,为了节约开销,他租了房东太太的房子,由此认识了她。
都是孤独的人啊……
天亮后,周念安回到家里,房东太太果然一夜未眠,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催促她去休息,而后去街边请了给人算命的道士前来驱鬼。结果还没走到巷口,前一刻还踌躇满志的道士脸色忽然变了,脚底抹油溜了个一干二净,顺便带着他所付的五百块驱鬼费。
周念安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他看到那个小女鬼站在他家门口,小小的红色身影仿佛融入了夕阳的余晖里。他深吸一口气,一跺脚,回到屋里。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怎么能被一个小女鬼吓住?
“我是来找你的。”还没等他开口,她先说道。
他愣住了。
“我花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就是为了找你,也只是为了找你。”小女鬼看着他,眼里竟似有水雾氤氲,“柳郎,你忘了么?那时候你说如果你离开了我,就会孤苦一生,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我一直在等你,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那样哀怨的话语,那样悲戚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女孩稚嫩的脸上,要是在平时看到这样的场景,周念安或许会觉得很滑稽,甚至可能笑出来,然而此刻,他的心里笼罩着的只有无尽的悲哀。
小女鬼不再说话,她低着头,垂下眼眸,有泪珠垂在睫毛上,像珍珠一般。有细小的疼痛从周念安心里划过,他伸出手想为她擦去眼泪,然而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团空气。
“柳郎。”她唤他,“告诉我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你又去了哪里,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周念安只有沉默。他并不是她所说的柳郎,又怎么可能回答得出呢?
“我……我知道你很苦,也知道你很想念他,可是,我不是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开口,“我叫周念安,不是你的柳郎。”
“你是,你一定是。我不会认错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确定是你。”她的语气和眼神都笃定无比,“虽然你转换了容貌,改变了姓名,但是我知道,这一定就是你。”
“或许我上辈子是,但是你知道的,除了你这种执念不散执意为鬼的,别的人死后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把前尘旧事忘得一干二净再去转世投胎,又怎么会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呢?”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念安自己都暗自咋舌,这些传说他原本只是当作笑谈而已,谁料到如今用这些去说服一个小女鬼,竟也头头是道。
“就算你忘了从前的事,可是你身上有一个印记,是无论如何也磨灭不掉的。”小女鬼摇摇头,“你不记得了吗?那个印记,我们俩共同的印记……”
她挽起左袖,洁白的手臂光滑细腻,却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纵贯其上,触目惊心。周念安完全懵了,心口掠过窒息般的疼痛,却又转瞬即逝。
痴情的红衣小女鬼,她要寻找的柳郎,身上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一切的一切在短短的时间内骤然来袭,让他猝不及防,就像一场梦一般。
他闭上双眼,希望睁开的瞬间会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这些所见所闻不过是梦中的幻象而已。然而,在他缓缓地睁开双眼后,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他看到那个红衣小女鬼仰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似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周念安叹了口气:“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胎记,也没有这样的印痕,我不是你的柳郎。”
小女鬼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仿佛星辰坠落湖中。她沉默了片刻,声音很小很小,细如蚊鸣:“可我知道你是,你就是。你的身上一定有那个印记,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没有就是没有,怎么会不知道,难道还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吗?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小女鬼,周念安哭笑不得。
从那天起,周念安的生活中多了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鬼。
只要可以,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跟着他。她见不得阳光,白天他去美发店上班,她就在家里等着他。晚上他下班回家,每每走到荷塘边,就会看到她。她要么坐在荷叶上,要么蹲在荷塘边,有时还会踩在莲花上跳舞,咿咿呀呀地唱着些他听不懂的歌。
是的,除了他,没有人能看得见她。
她依旧唤他柳郎,时常和他说些当年的旧事。通过那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周念安大致拼凑出了当年事情的轮廓。
当年……说起来,也应当是百年前的事了吧。
她口中唤作柳郎的男子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也是她的夫君。她本是贫家女,一次外出游玩时无意中掉落了锦帕,她本来没有多加在意,没想到那锦帕过了几日竟被一个年轻男子送了回来,上面多了两行清秀挺拔的小楷。
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没有想到,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竟有一个人如此地思念着她。面对着她,他竟似乎有着丝许女子般的羞怯,垂下头去没有看她。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然发芽了。
正是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便同眼前这个捧着锦帕的男子联系到了一起,自此千丝万缕,不可断绝。
他出身豪门,对于这门亲事,家中自然是万般反对,但他心意已决,竟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决裂。他脱掉锦衣华服,穿上粗布衣衫,同她一起携手离开,结庐而居,隐遁于田园之间。
然而,彼时的他们却忘记了那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起初,他对这种新的生活抱有一种向往的态度,尚且能够安然地与她过日子,每日劳作耕织,甜如蜜糖。但生活并不只是糖,还有柴米油盐,时间久了,他的贵公子本性也逐渐显露出来,加之他的爹娘也派人来寻他,表示可以不计前嫌,只要他回去便好。如此种种,使得他越发无法忍受这般贫苦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们回去吧。”
她看着眼前的他,想到初见他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垂着头,语调中有些许的怯然,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旧时光中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幕交叠,落在她的眼中,破碎成滴滴晶莹,自脸颊滑落。
他慌了,连忙为她拭去泪水,连声哄慰:“不走了,我们不走了。”她摇摇头,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心念一旦萌发,就难以消失。
那个午后,当她与他从田间劳作归来的时候,火红的烈焰灼痛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一趟趟地来往汲水,将一桶桶水泼入火中,却终究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熊熊燃烧,如同魔鬼一般,将他们的小屋渐渐吞噬。
家,没了。
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万念俱灰。陡然间,脑海中忽然掠过一星什么,她忽然站起身来,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
变生肘腋,当她身边的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接下来的事,她已经记不太分明了。只记得浓烟滚滚,火焰灼灼,熏得她看不清东西,只能凭着感觉辨认方位。
终于,她的手指触到了箱箧中那个柔软的物体,它已被烧着了一半。她将它上面的火熄灭,紧紧护在胸前,自己却倒在了火海之中。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耳畔是若隐若现的呼喊声,那是他的声音,那样近,又那样远,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她抬起了头。
天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一轮圆月挂在天边,莹白的月华静静洒落,落在这一片火海上,落在她的身上,她想,也会同样落在他的身上吧?
她的心中竟没有丝毫的畏惧,她轻轻地笑着,望着天上明月的光辉,缓缓闭上了双眼。
——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光亮。
这不,小女鬼又在讲她与那个柳郎之间的故事了。那些旧事她已经讲了许多遍,起初周念安还会心生悲悯,柔声哄慰她,然而时间久了,听的次数多了,也就渐渐麻木。周念安工作忙,下班又很晚,到家时几乎总是已经筋疲力尽,往往她还在讲,而他已经倒在床上倦极而眠了。
但这天不一样,周念安心情大好,口哨从店里一直吹到了家,清脆的音符撒了一路。小女鬼依旧在荷叶上坐着等他,手指绞着衣角。看到他过来,她就高兴地站起身来,跳到路中间,牵着他的衣襟跟在他身后回家。
喏,她的个子太矮了,即使伸直了手臂,也只能够得到他的衣襟。
周念安租的房子在二楼,正准备上楼的时候,住在一楼的房东太太叫住了他。
“念安,你最近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再累也要注意休息啊,身体第一。”老人殷殷地叮嘱,她看不到那个牵着他衣襟的小小的红衣女孩。
周念安脑子里想着别的东西,随口应着上了楼。
“你口袋里的是什么?”小女鬼个子矮,眼神倒不差。
周念安拿出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方洁白的丝帕,边角绣着一枝梅花。这是那个女孩的,今天她来到了他们店里做头发,走的时候忘记了拿。
“谁的?”小女鬼飘在了半空中,颇有些质问的意味。
“你想做什么?”周念安警觉起来。
“丝质不细,绣工也不太好,一看就是批量制作的东西,比起我们那时候一针一线做的可差远了。”小女鬼很聪明,来到人间短短时间就已经学会了“批量制作”这个词。
周念安可不在乎这些,小女鬼的话就像一阵清风从他耳边吹过,瞬间便消散了。他宝贝一般地捧着丝帕,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她问他。
周念安没有回答,他怕她难过。
“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欢她就去告诉她,一个人在这里傻笑什么。”小女鬼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