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安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他愣了片刻,闷闷地说:“要是敢告诉她的话,我还用得着在这里傻笑吗?”
“不敢当面说,那就换一种方式。”
“比如?”
小女鬼狡黠地眨眨眼:“红叶题诗。”
红叶题诗,更确切点应该是丝帕题诗,说白了就是在丝帕上写情书。周念安忽然想起来,小女鬼和她的柳郎就是以这种方法相识的。
但提什么诗,是个问题。
周念安自小没上过什么学,对古诗词知之甚少。小女鬼生前喜欢读诗词歌赋,对此类种种倒是信手拈来,她说了很多,但都被周念安一一否定,她一气之下飘到了天花板上,气鼓鼓地缩成一团倒挂着,不再理睬他。
周念安挠挠头,有些歉然:“那个……你说的那些都很好,可我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小女鬼没有理他。
“对了,”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和你的柳郎初识的时候,他给上面题的那两句诗是什么?”
天花板上那一团小小的红色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说话。
“那……我去洗澡了……”周念安讪讪地转过身,准备进浴室。
“等一下。”她出声了。
“什么?”他回身过来。
小女鬼从衣服中伸出头来,声音细细小小的:“你洗澡的时候,再注意看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那个印记。”
周念安看了自己身上一眼,又看了小女鬼一眼,脸“唰”地红了,逃一般地躲进了浴室。
门关上的片刻后,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他没有看到那一团小小的红色从天花板上飘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边已被烧焦的物体,然后,眼中的哀伤化作泪水,陡然决堤。
她的泪水涌出眼眶,滑过脸颊,又像露珠儿一般在下巴上晃荡了几下,然后滴落下去,在地面上洇开了小小的花,却在瞬时间消弭于无形。
是啊,她本就是虚无的,她的泪水又怎么会有实形呢?
周念安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抬头看了天花板一眼,小女鬼还是缩成一团倒挂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蝙蝠,又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她本来就是孩子吧?外貌,还有性格。
他笑着摇了摇头,坐在沙发上擦干湿漉漉的头发,视线无意中落在了桌上的那方丝帕上,它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他拿起它来,看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行隽秀的小字,整齐地排列在那枝梅花的边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瞬时间,他的心脏仿佛有电流击过,清晰而尖锐的疼痛骤然袭来,使他几近窒息。他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也泛着青紫色。他的手紧捂着心脏,身子微微颤抖,许久后才恢复过来。
周念安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心脏的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要尽快去医院看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躺在床上,对那团小小的红色说道:“谢谢。”
天花板的角落里,小女鬼没有说话,只发出轻微的鼾声。
原来鬼也会睡觉?周念安愣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周念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时光依稀是百年前,在那里,他是个局外人,在重重的朦胧迷惘之中,他看到了她,还有她的柳郎。
那时的小女鬼还不是小女鬼,她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梳着整齐的发髻,采来纯白的栀子花戴在鬓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儿。她依靠在身旁的那个男子肩头,柔柔地唤他,柳郎。
柳郎,多么轻的两个字,轻得甚至不惊落花,却让他心头一窒。
然而他明白,那不是在唤他。
她身畔的男子笑着回应,眼里的温柔好似月光下的湖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他与她并肩坐在庭院里,草木葳蕤,春光明媚。
陡然间,物换星移。
眼前是滚滚的浓烟,火光连天际都映成了红色。她冲进火海,身体被严重烧伤,他带着她回到了家族中,虽然有郎中诊治,然而她的面容终究毁于一旦,而他,也渐渐不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那天天气极好,鸟儿在树梢唱着歌,空气里满是花香的味道。病中的她精神忽然出奇地好,让他陪她去后院里散步。树荫下,花影中,他们走了很久,走累了,他就陪她坐在井边的石台上。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问他:“柳郎,现在的我是不是很丑?”
她的脸上包裹着层层的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的眼睛已经被烟火熏灼失明,唯有那漆黑的眸子仿佛还承载着旧日的光景。
然而听到她的这个问题,他却沉默了。
女子似是没有在意,轻轻笑着,眼神有些朦胧,她取下了发簪,说:“柳郎,再为我梳一次头好么?”
他应了声“好”,然后解开了她的发带,细细地为她梳着头,澄澈的井水中映出那副画面。她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带着暖暖的温度,温柔得让人想沉睡其中,永远不要醒来。
周念安站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手指紧捂心脏,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很累了,我很想睡……”
周围是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周念安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哪里,只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让他觉得莫名地安心。
那是她的声音,她在继续说着。
“我睡了过去,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温暖逐渐散去,冰雪般的寒意将我包围,周围是一片黑暗,我没有身体,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到水波的声音。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浸在水里,与水融为一体。又过了很久的时光,黑暗骤然消失,阳光洒落进来,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出去了,然而却有什么东西落了进来,伴随着稚嫩的哭声,接下来又恢复了长久的黑暗。我这才发现,被扔进来的,竟然是个小女孩……”
他听到她的叹息,仿佛穿越了经年的悲伤而来,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独自在黑暗中呆久了,当真是寂寞啊……那个小女孩神智已经不太清晰,发着高烧,我甚至感觉水的温度都不再那样冰凉。她很怕,一直在哭,哭累了睡着后在梦中喊着娘亲,求娘亲不要丢下自己。我感到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渐渐变得毫无生机——就像我这样。我问她,孩子,你爱你的娘亲吗?她看不见我,但她听得到我的声音,也感觉得到我的存在,于是她点了点头。我又问,那你恨她吗?她忽然不哭了,和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很久之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那一刻,她的眼神镇定得像个大人,我忽然间很想笑,却感觉自己仿佛在哭,我告诉她,如今她快要死了,肉体对她而言已是无用,与其留在这里腐烂,倒不如借与我用,作为报答,我从这里出去后,可以替她做一件事。”
“那……是什么事?”周念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丝丝凉意。
她没有回答,或许她根本听不到他的话,她继续说着。
“那些长久以来的空虚和寂寞仿佛忽然有了着落,我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在晴朗的夏夜,我仰起头来,可以从缝隙中看到夜空中的星星,那么多年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我感到自己有了身体,它像莲花一般地生长着,向下,扎入淤泥,向上,向着阳光,还有空气……”
周念安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到幽深的古井里面溢出水来,水越来越大,淹没了早已倾颓院落和房屋,形成一片湖泊。仿佛时光快进,湖泊上霎时间长满了碧绿的荷叶,亭亭如盖,荷叶间,抽出一支莲花来。
红衣的小女孩坐在荷叶上,手指绞着衣角,看着他,嘻嘻地笑。
周念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周围是一片刺目的白色,白得没有丝毫生机,房东太太坐在他的病床边,满眼焦急。
早上时,她看他没有去上班,以为他睡过了头,就去叫他。屡次敲门不应,打电话又无人接听后,她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看到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人事不省的他。
周念安问护士他的心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摇摇头,告诉他检查结果暂时还没有出来,让他好好休息,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到病房里的挂钟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几乎一天一夜。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望向天花板,心里却陡然一空。
没有,没有那个红色的身影。
他这才想起来这是在医院,而不是他的家里。
他强装没事,催促房东太太早些休息,看到困倦至极的她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和衣入眠,方才松了口气。他坐起身来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到那个奇怪的梦,还有百年前的那些光景。
眼前浮现出她的笑靥,浮现出她黛色锦缎般的青丝,浮现出她鬓边洁白的栀子花。周念安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理发师的手,一双为无数顾客打理过头发的手,他闭上双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时光深处浮现出来,缠绵在他的指间。
这双手……真的是曾为她梳过头发的那双手吗?
梦境依稀浮现,他尤记得初见她时的第一眼。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分明没有见过以前的她的模样,但当那个女子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知道,那就是她。他开始相信小女鬼对他身份莫名的笃信,他想知道她第一次在荷叶上看到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周念安的心里浮现出一连串的疑惑,前世的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在哪里,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孤独地沉睡了百年,而那个她笃定万分的印记究竟有没有,要是有的话,又会在他身上的哪里呢?
没有人回答他,除了挂钟“滴滴答答”的声响,还有拂过窗边的风声。
他的手无意中触到衣袋,那一团柔软萦绕在指间,雪白的丝帕上,两行娟秀的墨色字迹如小小的花骨朵,在夜色中缓缓绽放。
他的心,就那样忽然颤了一下。
房东太太已经睡着,呼吸平稳均匀。周念安轻声喊了她几声,断定她早已熟睡后悄悄起了身,向病房外走去。
医院有急诊,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关门。
时值初秋,夜里已有了些许凉意。虽是深夜,城市的灯火依然通明,橘色的路灯宛若一串温润的珍珠,不断地向远方绵延着,不知尽头是哪里。
尽头,究竟有没有尽头呢?
万物循环,生生不息,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尽头的,事物是这样,人也是。那么……鬼也是吗?
他知道,鬼魅之属本来不应当存在于人间,只是因为本身有着极强的执念,加上因缘际会,这才凑巧出现。即使这样,它们依旧不属于这个世界,早晚有一天会离去的。小女鬼应该也是这样,她说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她的柳郎,一旦找到他,她的心愿已了,或许就会离开了吧。
他忽然间庆幸起来,庆幸在自己的身上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印记。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不是她的那个柳郎,这样那个印记就会永远找不到,而她对他那样笃信,或许就会一直留在他的身边了吧……这样,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尽头?
夜风吹来,周念安打了个寒战,被脑海中这个忽然跃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耳边有隐约的蛙声,他抬起头来望望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平日里每天都会经过的那片荷塘边上。
然而,荷叶上,却没有坐着那个红衣的小女孩。
夏季已经悄然过去,曾经一片碧绿的荷塘如今点缀上了点点枯黄。荷花也大都谢了,虽然仍有几朵依旧伫立着,却没了昔日的风姿。周念安加快了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不知为什么,离他越近,他的心就越慌。
终于到了,他跑着上楼打开门。然而,但眼前所见的一切,仍是令他失望了。
桌子、椅子、衣柜……所有的家具一样都不少,但整个房子却显得空空荡荡。白色的灯光洒落在家具上,投射出黑色的影子,显得那样单调、冰凉。
只因为少了那一团小小的红色,那一团火焰般温暖的红色。
周念安拉开浴室的门,没有看见她,走到阳台上,还是没有看见她,他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仍是没有看见她。他急了,想呼喊她,然而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不想喊她,而是不知该怎样喊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想起,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他甚至从来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而她却对他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喜欢什么样的花,喜欢什么样的人。
——虽然她知道他喜欢着的人,并不是她。
周念安的心里慌了起来,记忆中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在初见小女鬼的那天。这两种心慌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是因为害怕,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害怕她的出现,而这一次,却是害怕她的消失。
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心口处又疼痛起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额前的碎发。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细细小小的声音钻入耳朵,很轻很轻,若不是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他一定注意不到。
“柳郎……”
周念安心头一颤,骤然起身。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声音来自床下,似乎显得很虚弱,他怕灯光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关掉灯,掀开了床单。
那一刹那,他的呼吸陡然凝滞。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荷花——绯红色的花朵,没有叶,没有茎,只是一朵花,如烟霞,如朝阳,静静地漂浮着,绽开在夜色之中。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触向了那朵荷花。
仿佛有意识一般,荷花竟缓缓飘至了他的掌心。那是怎样一种冰凉的感觉啊……仿佛冬日的雪落在井水中,溶化后透出沁骨的寒意,由手掌渐渐蔓延,直至心脏。
“带我去荷塘……”他听到她说。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托着荷花起身就要冲出去。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门却在下一刻忽然打开了,房东太太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一瞬间,周念安的心底竟生出了莫名的惧意。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老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喜怒。
周念安愣住了,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放了他,这不关他的事。”她再次重复着,闭上双眼,“我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