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风吹动窗帘,淡白的月光洒落在地板上,宛如水银泻地。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动。
忽然间,周围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所有的家具都开始变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石头垒砌而成的墙壁,湿润而光滑,有些地方覆着暗绿的青苔。
这是一口古井!
眼前是潋滟的水波,那朵荷花自周念安掌心漂了出去,浮在水面之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周念安觉得荷花的颜色越来越红,红得甚至有些发暗,有如鲜血一般。
——本就是用鲜血浇灌出的花啊……
“还记得这口井么?”
幽幽的声音响起,透着刻骨的凉意。周念安听得出,那是“她”的声音,只是,他不知道此时的她究竟算作是谁,百年前的那个女子?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女鬼?还眼前的一朵绯红的荷花?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周念安看到房东太太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说话。
“娘,娘!别丢下我,我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不吵不闹,也会不再惹你生气……娘,这里好黑,我好怕,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小女孩的声音骤然响起,开始是哭喊,后面已变成了哀求。井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本是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却回荡在这充斥着恐怖和腐烂气息的古井中,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看到这一幕,房东太太终于颓然倒地,掩面抽泣起来。她虽没有说话,周念安已经将当年的情形猜了个七八分,房东太太应该就是那小女孩的娘亲,依他对她的了解,善良如她,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将女儿抛于井里的吧……“娘,这件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欢,我说这是娘亲手给我做的,阿鲜阿福她们都好羡慕呢,可是娘只允许我在过年的时候穿……”小女孩的声音已经细如游丝,手指绞着衣角,“娘,今天是不是过年?不然为什么娘给我穿了这件衣服呢……娘,我、我好想天天都过年啊,娘……”
她的声音缓缓低了下去,古井中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低声抽泣的声音。周念安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靠坐在井壁上,身子渐渐滑了下去,没入冰凉的井水中,再无声息。而水中央的荷花,却仿佛开得更艳了。
房东太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雨下。
“那个时候,村里发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我们家里早已一贫如洗,连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根本没有钱给凉儿看病,却又不能让她传染给别人,只能、只能……”她的话语几次被泪水打断,或者是由于痛苦和悲伤,“这些年来,我命运多舛,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啊!”
凉儿,原来那个小女孩名叫凉儿……周念安叹息,这样一个冰凉的,却又令人心碎的名字啊。
房东太太顿了顿,对着那朵荷花说:“我虽然看不到你,但自从你一来到这里开始,我就能感受到你的存在。我知道是凉儿来了,凉儿来找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是来为凉儿报仇的。鬼只能在阳世存在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是力量最弱的时候,也是怨念最强的时候。在这一天的夜里,如果鬼能将一个人带到它前世死亡的地方,就可以拉着那个人一起坠入阴间。从你出现的第一天我就在算,今天,正是第四十九天。”
听到这里,周念安的心头一颤,刚才她叫他送她去荷塘,难道、难道……他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疼痛的感觉充满其中。他按住心口,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不会的,她不会这样做的!
“你要带,就带我走吧,罪孽是我造下的,就应当由我来偿还。念安还是个孩子,他以后的路还很长,很长。”
周念安在一旁听着,想说话,心口的疼痛却让他难以言语。他看着那朵荷花,就像看着她,那个他不知究竟应算做是谁的女子,或者小女鬼。他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
“你以为,死就能偿还清你的罪孽?”过了很久,冬雪般冰冷的声音从荷花中飘出,“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活着。承受着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悲伤,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妄和幻想,所有的回忆都不过是扼住咽喉的锁链,在那个只有黑暗的世界里,你将带着所有不堪回首的痛苦和往事,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她的声音冰冷无比,却透着一丝莫名的笑意。那样刻骨而疯狂,那样充满恨意和绝望!
周念安心里一窒,她所说的,其实也是她自己啊……那么久远的岁月,那么悠长的光阴,她就在这样的一口冰冷的古井里,永远孤独。
“我恨你,可是她却不恨。”她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她口中的“她”,是指凉儿。
对面的两个人都惊住了。
“你……说什么?”满头银发的老人满眼不可置信。
“在井底那样久,真的是寂寞啊……我想在她死后借用她的身体,因此答应她可以替她做一件事,甚至是杀了你。”她顿了顿,“可是,我没有想要,她要我做的事情,竟是那样简单,却又那样不可思议。”
物换星移,时间说快又快,说慢也慢,须臾间,忽然回到了几十载之前。冰凉的井底,小小的红衣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手指绞着衣角,许久的沉默之后,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能答应我,以后会一直穿着这件衣裳么?这样的话,在很久很久以后再见到娘的时候,她就能一眼认出我了呢……”
女孩的声音很小,脸上还带着期许的笑容,那样明媚而坚强,仿佛一朵绽放在黑暗里的红莲,然后缓缓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周念安看到那朵荷花上腾起绯色的烟雾,渐渐幻化着形状,不多时烟雾散尽后,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个身着古时衣衫的女子,鬓角别着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那是她吗?那个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那个真正的“她”。
她走到周念安的身边,漆黑的眸子好像月下的井水,带着深沉的叹息:“对不起,我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我很早就从井底上来了,我得到了自由。我在人世间各处游荡,走过了许多地方,看过了许多风景,也看清了许多的人。我希望我可以遇到凉儿的娘亲,或者是转世后的柳郎,他们一个是我的身体最牵挂的人,一个是我的灵魂最牵挂的人。虽然,他们都抛弃了我们……”
“当年,你和我……”周念安说到这里,忽然眼睛一暗,随即改口,“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古井里,手臂上的那个印记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当年的事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复杂,那时的我因火灾而双目失明,后来在井边坐下小憩的时候无意中坠落井中而亡,手臂上的印记就是在坠落的瞬间磕碰在石头上而形成的伤痕。后来,柳郎命人封了那口井,他却不知我的魂魄还在其中。我不甘心那样长久的孤寂,于是就幻想那个伤痕是我们共同的印记,是我们曾山盟海誓的见证。或许这就是自欺欺人,时间久了,连我都以为这是真的了……”
她的话中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那样看似淡然的语调之下,却隐匿着极深极深的孤独,像冰冷的风吹过耳畔,徒留一地荒凉。
“我曾经以为离开了古井,就摆脱了黑暗和恐惧,然而在人世时间越久,那些灰暗的回忆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心头。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别人看不到我的存在,听不到我的声音,时间久了连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分明看着万丈红尘就在眼前,却永远不能踏入一步。除了旁观之外,不能做任何事,甚至包括——”她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字,“死。”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在井底的时候,我求生不得,而在人间度过了这样漫长的光阴之后,我发现这两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荒芜,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永无尽头……我厌倦了,我想离开这里,然而却无法做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此了吧?生而求死,死而求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而求死,死而求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几句话反反复复地回旋在他的耳边,将他的心坠入了最绝望而冰冷的所在。
他说:“你说别人看不见你,那我……”
“在人世时间久了,我也是会厌倦的,所以,我想离开。我回到了自己百年前死亡的地方,就是现在的那片荷塘里,没有人知道那片碧波的下面其实掩埋着一口古井。我毁掉了那朵莲花,那是我意念、执念的寄托所在。从那一天起,我不再是一个无形无质的存在,我真正地变成了一个鬼,有着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和那之后内心永久的宁静。就在那个晚上,我遇到了你。”
“在初见你的那一刹那,我真的以为你就是他,你和眼睛和他是那样像,身上有着一种我极为熟悉的感觉,那是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感受到过的。所以我与你意念相通,使你看到了我,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她说得没错,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是我要离开的时候,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带走你,或者你们两个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那笑容是那样美,美得几近凋零,“让你送我去荷塘,我只是、只是想在相遇的地方与你分别,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只有在这最后的时刻,你才能看到我真正的样子啊……”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她的脸颊,下巴,最终滴落下去,仿佛荷花上的露珠滴落在水面上,发出微弱却足以令人心碎的声响。
仿佛回到了那个梦里,周念安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颤抖:“那个印记……真的是并不存在的吗?”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如果存在的话,只可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胸口。可惜,你没有……我不会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以前并不是他,现在也不是他,以后同样永远不可能是他……”
“我是不是他,真的有那样重要么?”终于,他说出了这句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可是他真的说了。
她愣住了,看着他。
“与其说是那口古井困住了你,不如说是你困住了自己。那些百年前的往事,那个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的人,那段悲喜交加的回忆,都是困住你的枷锁,甚至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摆脱它们。你虽然身在外面,心却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口古井,没有忘记过那个人。百年时光,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那段你念念不忘的回忆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看似真实,其实却永远都不可能触及。我不是他,不是你的柳郎,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做周念安。”
听着他的这番话,女子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笑容,如同莲花绽放的瞬间。
“谢谢你。”她说。
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微光,四周的井壁逐渐淡去,原先屋中的家具又出现在了眼前,仿佛一场梦境聚了又散。女子的轮廓渐渐变得很淡很淡,他甚至不敢呼吸,怕轻轻的一口气就会让她消散。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或许会到达冥界,轮回转世,或许会随风飘荡,任意东西。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我会回来找你。”她对他笑道。他不知道,她还有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话,那就是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她会消失在阳光下,魂飞魄散,永远没有“以后”。
“我等你。”他说。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重如千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知道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样宁静而辽远的眼神,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这是他最后的一个问题。
“我的名字……”她的身形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小,好像梦一般遥远,“叫做……”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太阳自东方徐徐升起,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了一层金边,宛若佛祖座下的莲花一般圣洁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