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陈原先生离去恰满十年。思念之余,我又想起几件往事。当年编“新世纪万有文库”,涉及老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以及敏感人物王云五出版理念,总策划沈昌文提议请陈原出任总顾问,压住阵脚。由此与陈老多有接触,也有机会把他的一些著作拿来出版。如《陈原语言学论著》三卷,我们做精平装两种版本,颇受陈先生赞誉。后来台湾商务印书馆据此版本,出繁体字版;我坚持出版社不抽取版税,全部所得都给作者,陈原、沈昌文颇为感慨,夸赞我们有旧时出版人风范。其实我这样做,正是从陈原著作中学得,否则如何懂得团结大作家之门道呢?关于此书,也遇到过一件不快之事。当时评选国家图书奖,此书顺利入围,后来却被评委会拿下来。事后评审专家D也不避讳,他告诉我,是他建议将《陈原语言学论著》拿下来,原因是陈原政治观点模糊,崇洋媚外。
人生总是有欢乐有悲伤,我敬佩陈原智慧与快乐的人生态度,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他写道:“人间固然不是乐土,可是我在那里会找回我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我爱人间。”我喜欢乐观精神,故而喜爱陈老著作。
《总编辑断想》:这是陈原的一篇讲演稿。大约在一九九六年,陈原送给我一本《陈原出版文集》,从中我读到此文,爱不释手,还专门写一篇“荐文”,向全社员工推荐。文中写道:“未见到陈先生之前,我想象中的他,很有些‘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感觉。我对于他在商务印书馆组织‘汉译名著’近乎崇拜,其中,奥古斯汀《忏悔录》、帕斯卡尔《思想录》等,都是我深深喜爱的作品。再读他本人著作,《在语词的密林中》《书和人和我》,尤其是他在《读书》上连载《黄昏人语》,睿智、学术、情思……一并涌入心底。与陈先生交谈,论题总是离不开书,他轻松地论道言情,谈笑间透射着鲜明职业特征。当然,他又是一位极有个性之人,比如他喜好安静,因此拒绝三人以上聚谈;晚年他对世态炎凉也有诸多感慨,但他绝不戚戚切切,他用精神生活淹没掉世俗侵袭,他的坦然态度,让人看到一位长者的胸襟。”《总编辑断想》只有两万多字,分十七个题目,语言平直明白。一次我向陈老建议,不妨出一个单行本。他非常高兴,还提出让我写序,我怎么敢呢?于是它变成“一本最薄的书”,加上康笑宇漫画,沈昌文后序,非常好看!
《遨游辞书奇境》:此书谈词典,我已经翻看多遍,其中一些好听故事,几度在我梦乡中“遨游”。他讲到世界上一些怪词典,像英国人写《词力》,他为“官僚主义者”定义:“凭着自己的地位依靠一张办公桌管制一切的人”。一位钢琴家写《怪字字典》,收集了英语世界六千个怪字,像莎士比亚用过最长单字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还有比亚斯《恶魔词典》、赫格勒夫妇《性爱词典》等。不过,它最吸引之处是其中对于词典时代精神的论述。他谈到狄德罗《百科全书》,恩格斯赞扬说,这部《百科全书》思想“成了法国一切有教养的青年的信条”。他也谈到“文革”时期词典,对“洋葱”注道:“它具有叶焦根烂心不死的特点”。他还谈到,《新华字典》收了一个日本字“畑”,因为《毛泽东选集》中用了这个字。这奇怪么?不奇怪,类似的事情一直发生着。书中讲“镕”字在词典中演化过程,《新华字典》一九五三年版,“镕”是正字,“熔”在括号中;一九五七年版,“熔”变成正字,“镕”进入括号中,因为它被作为异体字淘汰;一九九八年版,出现新图景,“熔”和“镕”都不在括号中,法令淘汰之异体字复活,为什么?陈老说:“如所周知,这个字如今很常见,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