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题目有些怪,其实是写吕叔湘。当年吕叔湘与张中行合作《文言读本续编》,张中行后来著文感叹:“我起草,吕先生定稿,出版之后我看,心中戏言,这就是今代的《吕氏春秋》,不能增减一字。”此中故事见于《史记·吕不韦列传》:“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另外白话文运动中,叶圣陶曾说道:“你写成文章,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证明你不行。”对此,吕叔湘文章被奉为典范。再者《吕氏春秋》又称《吕览》,故有此文题目相称。
《吕叔湘全集》,有一段时间被我称为枕边书。读全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它会使你产生一种淘宝的感觉;深夜闲读,眼前甚至会浮现阿里巴巴的幻象。为什么?因为全集中许多内容,常常难以独立出版。比如,吕叔湘说鲁迅“荷马也有打盹的时候”,因为他在《死魂灵》译注中,将一位英国诗人误植到另一位同名德国诗人头上。再如,有人说叶圣陶是一位很会做人的大儒,即使“文革”政治风暴,他都能够安然无恙。其奥妙何在呢?张中行讲过,对于批评与自我批评,叶圣陶说,他只能做到自我批评,绝不肯批评别人。我在《吕叔湘全集》中发现一段有趣的记载,很能说明问题。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叶圣陶来到吕家,说有人指示他写一篇批判吕叔湘《语法修辞讲话》的文章,他不会写,只好请吕先生自己写。书中记载:“吕叔湘于三十日写完交叶,由叶圣陶署名发表。”
一九九六年我在辽宁教育出版社工作,启动“新世纪万有文库”出版工作。沈昌文先生作为学术策划,选收吕叔湘两本旧译《伊坦·弗洛美》和《沙漠革命记》。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明白,吕叔湘的翻译一直被行家奉为楷模,叶圣陶曾经夸赞:“吕译有文章之美”;王宗炎更是赞道:“他的译笔像天际行云一般地舒卷自如,能曲达原著的意境和丰神,而又自然流畅,字字熨帖。只有一个有语言学的眼,同时又有诗人的心的人,才能有这样卓越的成就。……读吕先生的译品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教育。”钱定平最为动情,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当年在复旦大学阅览室中,将《伊坦·弗洛美》原著与吕译对照阅读,“那种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的感觉,一想起来,今天还会染遍全身。”
我还喜爱吕叔湘两篇书话,一篇叫《书太多了》,另一篇叫《买书·卖书·搬书》。吕叔湘很善于讲故事,以小见大,妙趣横生。他说选书很难,真正高手不多。有一位选书高手,仅藏几百本书,但都是他发现、别人不稀罕之“好书”。此人好像有一种识别好书本能,他走进一家书店,会径直走向那唯一值得一看的书架,看似无目的地登上一个梯子,不露声色地从最高格取下一本不列颠博物院所没有的书。在这种事情上,关键是他的博学在书店老板之上。但此人不是通过书本看人生,他的职业是给一个学院编书目。“他划他的船,他喝他的酒,他仰看青天,俯视大地。然而他爱书。……他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本小牛皮装订的旧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