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在三联书店只待了半年,然而在我40年的编辑生涯中,那是起点,也是序幕。我说40年,因为我于1987年底退休后,在没有得力的继任者的情况下,又以回聘的方式工作到1990年8月底。我自己一直保持着最初那半年养成的视别字病句为恶敌的兢兢业业、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而且也始终坚持“管得宽”的习惯。
三联书店北京老同志联谊会编的《联谊通讯》我每一期都认真阅读,从中了解到三联书店光荣的历史以及新老同志的近况,倍感亲切。
这里,我想就势儿提一桩小事。60年代初的一天,我到百万庄外文局去看展览。
那是炎热的夏天,适值三年困难时期。那会儿把仅有的油糖肉都省下来,以便周末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我自己的两条腿都浮肿了。正当我一步步吃力地走向电车站时,一辆小汽车突然停在我身边。车门开了,邵公文同志伸出头来,招呼我上车。他要到西单,说可以顺路送我一程。10年前在三联书店工作时,我从未跟他说过话,我甚至奇怪他还认得我。其实,对他来说,顺便带个人是桩轻而易举的小事儿,但当时却给了我莫大的温暖。
1992年1月3日
我的笔名
我先后用过七个笔名,每一个笔名都跟家族的名字有关系。棣新和素菲是纪念我三姐的。她在孔德学校念了8年书,初二时赴日,入圣心学校读英文,修女给她起了个洋名字Sophia(素菲娅),于是,素菲就成了我的笔名。三姐原先叫文棣新,回国入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女校,改名文常韦。80年代初,萧乾和我合译《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选》,署名“棣新”,由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出版,是由英文转译的。紧接着,我又为该社由日文翻译了《永远长不大的娃娃》(曾野绫子著)、《十胜山传奇》(三浦绫子著)、《白昼的恶魔》(远藤周作著),均署名“棣新”。
三姐是七个兄弟姐妹中最倒霉的一个。偏偏在生活最困难的北平沦陷时期患上足疾,架了17年双拐,经过三次手术,1958年才甩掉拐杖,但走路有些瘸,一直跟我们一道生活。亏得多年来有她照应,我才做出了一些成绩。她是1993年去世的,2000年我们的孙女出生,我给她起名“萧文棣”,英文名字叫素菲娅,小名叫娅娅。
我母亲叫万佩兰,抽掉“佩”字,“万兰”成了我的另一个笔名。四姐的英文名字叫Marie Jose(玛丽·乔瑟),父亲曾说这与“曼坚”谐音。我的英文名字叫Maggie(玛吉),父亲认为可用“默宜”二字表达。我把他的话记在心上,就又多了两个笔名:曼坚、默宜。
60年代初,《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世界文学》都曾约我翻译配合形势的短文。我觉得同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得太频繁,就交替着使用“素菲”“万兰”“默宜”“曼坚”这四个笔名。
1986年、1987年,我的两个侄女相继赴日留学。大的叫文静,小的叫李黎(从母姓)。进入新时期后,姐妹俩的名字也成了我的笔名。
我祖父于1889年中进士,我父亲于1893年生在县衙门里。父亲22岁时考上了高等文官,赴日当外交官。他把全部工资都花在培养七个子女上。然而,五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大姐虽至今健在,出国近六十载,又嫁了个美国人,几乎把中文都忘光了,就连给我写信,都用英文写,偶尔插进一句中文。她经常通过家信勉励我。当然,倘非和萧乾在创作和翻译上切磋琢磨四十五载,我也不会有今天,所以借此机会将萧乾的笔名也介绍一下。
(一)萧秉乾。严格说来,这不是笔名,而是他的原名。1927年在《崇实季刊》第五期上发表的南口旅行杂感,以及1929年和1930年在《燕大月刊》上所载《梨皮》《人散后》《骚的艺术》,均署名萧秉乾。(二)萧若萍。1929年萧乾在汕头写了一篇《痕迹》,署名萧若萍。他于1999年去世以后,此文被收入《微笑着离去——忆萧乾》(辽海出版社1999年10月)。(三)塔塔木林。1948年萧乾写了一部《红毛长谈》,共七篇,当年8月由上海观察社出版,署名塔塔木林。1990年李辉编了一部《红毛长谈》,当年1月由台声出版社出版,收录了观察社出版的版本中的五篇:《法治与人治》《玫瑰好梦》《神游西南》《二十年后之南京》《新旧上海》。萧乾去世后,傅光明编了一部《解读萧乾》(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除了上述五篇,把《中古政治》和《半夜三更国际梦》也收进去了。萧乾于1946年回到阔别七年的祖国,在复旦大学任教授,看到参加学运的学生成卡车地被抓走,有感而写了这组讽刺文章。1996年6月6日,他写了一篇《余墨》,说自己半个世纪前“借‘塔塔木林’之名,以半文半白、似通非通的蹩脚文字,或拐弯抹角,或借用梦境(或模仿《镜花缘》),写成几篇歪文。后来又假借移译自外文,以舞台或音乐之名,抨击当时为政者的穷兵黩武”。
“文章连续发表在《大公报》上,害得报社接电话的同事忙个不休。大都追问塔塔何许人也,来自哪国。有寄诗文应和者,也有斥责语句欠通者。老作家沈从文还借巴鲁爵士之名,为文响应过……”《萧乾全集》(七卷)于2005年10月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主编把《红毛长谈》连同《余墨》都收在第三卷《特写·杂文卷》里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萧乾只用过一次笔名:佟荔。他于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发配到唐山柏各庄国营农场去劳动了两年半。1961年6月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翻译菲尔丁的《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他用业余时间译了一本《里柯克小品选》,1963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当时尚未摘帽,照规定必须用笔名。小儿子叫萧桐,他把与“桐”谐音的“佟”当作姓,又取女儿萧荔的“荔”字,凑成“佟荔”这么个笔名。1979年2月拿到一纸平反书,又补译几篇。1993年9月由海天出版社出版,署名萧乾。
我们两人相濡以沬四十五载,各忙各的。他起名“佟荔”,没跟我商量过,我那七个笔名,只有棣新他还有个印象,因为《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选》是他和我合译的,其他六个笔名,他根本不知道。然而,无独有偶,我们两人都把家里人的名字当成了笔名。
2006年4月24日
附记:
我是五姐妹中的第五个,我们的名字,依次排下来是桂、树、棣、檀、桐,再加一个新字。所以我1933年上孔德小学,以及1924——1940年3月念日本小学,均用文桐新这个名字。后来所以改名字,是因为1934年我二姐文树新与当时的孔德学校校长恋爱,从家里出走同赴上海。这也就是1934年7月我们举家去日本的原因。我们五姐妹都曾在天主教办的圣心学校念书,按学校的规定,都起了英文名字,大姐叫Florence,昵称Floy,取这个音,父亲为她改名馥若。因为二姐虽于1935年生下一个女儿后死在上海,由于姓文的极少,文×新,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她。1942年9月我入辅仁女中时,大姐给我改名文节若,父亲说节字有封建意味,给改成洁若,这就是目前这个名字的由来。
三姐的英文名字叫Sophie,“素菲”由此而来。四姐的英文名字叫Marie Josie(其实这是法文名字),父亲取其音,给她起名曼坚。我的英文名字叫Margaret,昵称Maggie,父亲给我起名“默宜”。至于“万兰”,是纪念我母亲的,她叫“万佩兰”,去掉“佩”字,就成了“万兰”。“万南”是长途电话引起的误会。《日本当代短篇小说选》的责任编辑于雷同志从沈阳打电话来说集子里每个人只有一篇,唯独我有两篇,太突出,有一篇可否用笔名。我便说改用“万兰”,他听成“万南”,所以又多了一个笔名。
(摘自文洁若1985年5月27日致龚明德的信)
我的养身之道——食疗
6年前老伴儿去世后,我感到腿软,到北京复兴医院去检查,确诊为脑动脉硬化。年年输液,天天吃药。照样工作。岂料由于我的轻信,延误了治疗,乃至住院检查,竟然患了脑梗,2002年11月21日天坛医院的朱镛连教授来会诊,事后我了解到,我属于五分之一的幸运者。其他五分之四的患者,要么突然死亡,要么偏瘫,留下后遗症。
老伴儿生前,儿子年年回国探亲。如今有了孩子,好几年没回来了。过去他看见我们每天吃鸡蛋,就说:“除非把蛋黄扔掉,只吃蛋清,否则对身体有害。不舍得扔的话,只能三天吃一个。”说不定我这动脉硬化乃至脑梗,是吃蛋黄吃出来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老伴儿只吃蛋白,我把他放弃的蛋黄吃了,再吃一个整的。尤其是1985年6月至1986年6月,独自在东京研究日本文学,有时一连吃六七个煮鸡蛋,百吃不厌。吃下这么多蛋黄,不患脑梗才怪。儿子昨天从美国打电话告诉我,肥肉和鸡皮下的脂肪,味道固然鲜美,他们也全扔了,总比吃进去导致动脉硬化强。我想过去我们天天吃猪油,萧乾特别爱吃猪大肠。
复兴医院门诊部的中医陈抗美告诉我,茄子是软化血管的。我又在报纸上看到,土豆、白薯、洋葱、大葱、黑木耳、海带、紫菜、燕麦片,都对延缓动脉硬化有好处。另外,我还吃酸奶、栗子、枸杞子、核桃、山楂、黑芝麻。我很少炒菜。把大米、土豆片、胡萝卜片、紫菜放在电饭煲里一道煮,分成六份,可以吃两天。每周到饭馆去吃一次鱼,再叫上一盘烧茄子,剩下的带回来能够吃两顿。该有的营养都有了,这就够了。
今年6月赴上海参加布鲁姆日的活动,7、8月份在杭州写作。没曾想空调的温度太低,左膝关节积水,回京后住进骨科病房治疗。接着又在神经内科做各种检查。CT的结果出来了,脑梗的斑点居然消失了。主治医生要我把去年1月照的核磁共振的片子拿来给她看,果然,那时是有一些斑点。
但我绝不掉以轻心。80年代初给萧乾做过左肾割除手术的友谊医院的名医余大夫,后来患上脑梗,痊愈后独自出国,在候机室旧病复发,突然去世。所以我决定尽量不出国了,毕竟已77岁了。我是1950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的。60岁退休后回聘了三年。1990年8月才开始每天有属于自己的24小时。译林出版社社长李景端正是在那时上门约我们合译意识流开山之作《尤利西斯》的。老伴儿说得好:“搞文字工作的人,没有退休的一天。”求学时期住在四合院里,家务缠身,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现在终于有充足的时间随心所欲地翻译、写作、编稿了。
我还有两个健康秘诀:(一)多年保持同样的体重。1946年我考上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时是50公斤,58年后,现在仍是50公斤。(二)注重口腔卫生。拔掉了两颗智齿,其他牙齿完好无缺。消化好,睡眠好,心态好。
2004年11月1日
(2004年11月16日刊载于《大公报》)
注释
[1]巴拉·圣玛德琳-索菲亚Barat,Saint Madeleine–Sophie(1779年12月12日——1865年5月25日)法兰西天主教修女、圣心会创立人。出身农民家庭,哥哥路易是助祭,曾给予她完善教育。法国大革命后,路易任巴黎司铎,她随哥哥赴巴黎。路易的上级瓦兰任命她领导教育修会圣心会,1800年正式授职。1801年第一所圣心会女隐修会成立于亚眠,1802年巴拉任该院院长。1826年教廷承认圣心会。
[2]瑞普·凡·温克尔是华盛顿·欧文所著《见闻札记》(Sketch Book)中一短篇小说的篇名及其主人公的姓名。小说叙述温克尔为避开性格凶悍的妻子,藏身在卡茨基尔(Catskill)山区。沉睡20年后,醒来发现妻子已故,住居成为废墟。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