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萧乾
1999年4月2日,时钟指着下午6点。五十天前的此刻,你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你属于那种死后不会声销迹灭者。尽管咱们两人相濡以沫,度过了近半个世纪漫长的岁月,通过陆续见报的关于你的文章,还是能够帮助我从新的角度加深对你的认识。
1953年夏咱们初识后,出于好心对我进行忠告的人的声音一度占了上风。于是我提出暂时不再跟你见面,以便清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而我发现,再也没法过结识你之前的那样一种一潭死水般的单调生活了。你那位美国堂嫂安娜的大女儿曾对我说:“我小时觉得,五叔(指你,大排行老五)身上有一百个人的生命。”她比我小两岁,我还保存着一张你和这位侄女的合影:少年英俊的你蹲在地下,用手扶着当时只有两三岁的她的双肩。
我们分手的8个月期间,你的音容笑貌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意识到:我对你的这腔挚情,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不论将来要冒多大风险,吃多大苦头,我也豁出去了,决定与你携手前进。
婚后,我们住在东总布胡同46号作协宿舍后院的小西屋里。除了建国初期奉命写土改,你只在难忘的1956年有机会到处跑跑,写下了《万里赶羊》等散文随笔。你多么羡慕同院的艾芜等作家啊,因为他们能够下去体验生活,埋头写作。接着就是1957年的“六月雪”。你降为次等公民,被夺去手中的笔达22年之久。
1979年3月,当你拿到一纸平反书时,已年过七旬,垂垂老矣。50开外时从柏各庄农场回来,你就有了尿频的毛病。1972年在干校农场,又患上了冠心病。1978年还查出左肾长了一粒蚕豆大的结石。
我给日本友人、京剧研究家吉田登志子写信,问她日本医院对取肾结石有什么办法,治的话,要花多少钱。她回信说,一般情况下,采取体外震波碎石方法,治疗需500万日元。我当然不曾抱陪你赴日治病的奢望,只是当年8月你准备赴美参加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计划”时,我曾提醒你带上左肾结石的透视片,万一在美国结石发作了,好就地治疗。你不以为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30年来大陆作家第一次参加海峡两岸和中美作家之间的交流活动。我绝不能因私事给东道主添麻烦。”
你太不服老了。在美国和香港先后活动了将近5个月,对自己的健康信心倍增。你觉得只消把身上这颗“定时炸弹”(指结石)去掉,就又可以像年富力强时那样走南闯北、采访人生了。你告诉我,1950年你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曾自费住进协和医院,切除了盲肠,半个月后就康复出院了。朝鲜战场没去成,但你并不后悔挨了这一刀。这次你准备去大兴安岭,进入人迹罕到的原始森林。我感到,我面对的是恢复了本色的萧乾,从30年(1949——1979)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的萧乾,以其写作才华和人格魅力,结交了本国文坛泰斗冰心与巴金、美国记者斯诺、英国汉学家魏理、小说大师福斯特和作家艾克敦爵士。过去你夹着尾巴,不得不听我的,而今轮到我被你牵着鼻子走了。去年12月钱锺书先生病逝后,我曾见到北京医院的一位副院长。她说:“杨老(指杨绛先生)什么都听钱老的。大夫说该翻身了,钱老不愿意,杨老就说别翻了。大夫认为该把床摇起来,让病人换换姿势,钱老不同意,杨老就说别摇了。”
我把这番话学舌给你听,并补上几句:“其实,1980年以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豁出去做一件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非做到不可。”
你是不顾四家大医院(协和、友谊、广安门、北大)的四位有权威、经验丰富的大夫(其中还有一位中医)的劝阻,而于1980年12月强行做了左肾取石手术的。术后尿道不通,只好造瘘,改用肾管导流,不知受了多少罪。你在1981年5月2日致巴老的信中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日前,我一边同病魔斗争,一边在赶译《培尔·金特》(上次只译了一、五幕,现正译二、三、四幕。出院快2个月了,大夫出诊三次,我去医院四次,不断有情况,不是管子从伤口中溜出来(即是一场危机,已发生三次),就是漏尿,或尿道不通,每次折腾后,即得发高烧数日至一周。洁若也觉得不是长远之计(我还是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日本进口管子)。”(见《萧乾文集》第9卷,第34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版)
当年8月底,左肾完全排不出尿来了,说明已失掉功能,就又住院把它切除。这里我衷心感谢友谊医院的泌尿科主任于会元大夫那崇高的医德。(当初你不听他的话,住进了泌尿科两个人一间的普通病房。于主任来查房,急赤白脸地对你说:“哎呀,不让你开刀,你怎么还是住进来啦!”你只好出院,但还是不死心,遂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周游社长取经,这回干脆住进了外宾病房。它不在于主任管辖范围之内。就这样,终于贯彻了开刀取结石的初衷。)切除左肾的手术义不容辞地落到他头上。由于坏死的肾已粘连,不得不用手术刀一点点地剥离,费了很大劲。手术毕,你躺在担架床上被推回病房,还吊着瓶子继续输着血。陪同前来的于主任的脸色跟你一样惨白,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黏汁。几年后,我听说他患了脑血栓(肯定是积劳成疾),一度康复,后又复发,遽然去世。作为病人家属,我对他由衷地怀着内疚。
你在1981年9月7日致巴老的信中写道:“我第二次开刀很顺利,伤口已快长好,今后不再需人看护,只少了一个肾而已。”(见《文集》第37页)殊不知,这仅剩下的右肾自1985年6月起就告“功能中等受损”(见你致姚以恩信,《文集》第9卷,第412页)。从此,每次检查,肾功能逐渐减退,由肾功能不全发展到尿毒症,诱发了心肌梗死,其他器官也不可避免地相继受损。你这个不向命运低头的硬汉子,终于被死神接走了。
你生前的一大恨事是改革开放后你虽苦尽甜来,三个儿女却相继到海外各奔前程,一个也不肯回到年迈多病的慈父身边侍奉。我忙里忙外,根本顾不得想孩子,你却常常感到孤寂,长吁短叹。
一个人童年的回忆至为深刻,往往铭记终身。你在《往事三瞥》中写了儿时见到的一个白俄倒卧的惨景。你不愿意重蹈他的覆辙,所以在1948年谢绝剑桥的聘请,返回故土。但你跟那个白俄毕竟是素昧平生,何况他还是个外来者。18年后,1966年的“红八月”中,你儿子桐桐在当时那个年龄(不满10岁)所目睹的却是朝夕相处的一帮邻居在“红卫兵”率领下前来抄家的恐怖景象。他们把你多年来收藏的一幅幅珍贵的英国版画撕得粉碎,疯狂地砸烂了一切砸得动的,拿走了一切值得拿的。咱们花4年心血惨淡经营的家园毁于一旦。这还不解气,他们竟给你挂上一块大黑牌子,罚你跪在八仙桌上,接受批斗。桐桐本人也成了“狗崽子”,受尽欺凌。
自1961年6月你从柏各庄农场回京,至1980年7月这个老儿子出国深造,近20年间,他几乎跟你形影不离。在咸宁干校,他还看到了年满六旬的老爹在水田里吃力地弯下腰,气喘吁吁插秧的情景。他在美国上大学期间,曾在收入校刊的一篇英文作文中写下了这一段。
一句话,你幼时在本土见到了流落在外的白俄的下场,于是下定决心落叶归根。儿子却因为亲眼看到你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才打定主意到异国他乡去开辟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
你为孩子付出了很多很多,却从不想向他们索取什么。从你的遗稿中,我找到一篇《新春自勉》。没署日期,从行文看,该是1998年初所写。文中提到一个朴素的愿望:“弥留时儿子能赶来看我咽气吗?像我当年妈妈倚着我死去那样?”
你放心。感谢现代交通的发达,你病危后,两个儿子先后都赶来了。所幸小儿子在11月间就曾回国一趟,返美前的最后一夜还是在病房里度过的。老大也在12月间回来看望过你,所以你总算尚清醒时跟两个学有所成、分别在美国和新加坡的大学执教的儿子长谈过。这一次,小儿子是他岳母家替我打的越洋电话。大儿子则颇费了些周折,他没有留电话号码。还是你的老友李蕤的女公子、远在武汉的宋致新多方设法给联系上的。
你的生命力真是顽强。虚岁九十的老人,一周未进食了。最后这几天,胃开始出血。原本一直健全的肝、肺等脏器也出现病变。大夫不时公布的数字吓得我没有勇气记下来。全靠几根管子支撑着,不见到大儿子,硬是不肯咽下这最后一口气。
11日下午5点多钟,大儿子手捧鲜花,终于露了面。奇迹出现了。在锃亮的灯光下,在儿子们喊爸爸的声浪中,大家都看到你的下巴朝他们动了动,眼皮也翕动着,似乎还睁开了一条缝,这样持续半晌,心电图上就什么也不见了。
安息吧,老伴儿。1997年住院之前,你曾细读过《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陆键东著)一书,在空白处做了许多记号,原想写篇书评,终因住院而只得罢休。这位学贯中西、文史兼通、百年不遇的文化大师,竟惨死在“文革”浩劫中,不禁令人唏嘘。
相形之下,比他晚生二十载的你,就幸运多了。暮年躬逢盛世,边用药物延续着生命,向死神挑战,边创作和翻译了质量、数量都相当可观的作品,也不枉活了一辈子。你不但看到了10卷文集的出版,还在九旬生日的头一天,收到了敬爱的朱镕基总理的亲笔信,可以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最后,我把从你9岁时起看着你长大、知你最深的冰心大姐写你的一段话录在下面,作为本文的结束:
“‘饼干’(你小时的外号)这个人,我深深地知道他。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在文学创作上,他是个多面手,他会创作、会翻译、会评论、会报道……像他这样的什么都来一手的作家,在现代中国文坛上是罕见的。”(见李辉著《萧乾传》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9月版。)
1999年4月2日
文学姻缘
从打7岁起,父亲就使我养成了孜孜不倦地读书的习惯。当时我们住的那座四合院,有祖父、父亲和姐姐三代人买下的几屋子书,我们用不着去图书馆,就可以徜徉于书海中。
1935——1936年间,我大姐文馥若(又名文桂新)以修微的笔名写了三篇小说和随笔,寄给《国闻周报》。不但都发表了,还收到编辑写来的热情洋溢的鼓励信,这件事无疑对我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后来听姐姐说,《大公报·文艺》当时是年轻的作家兼记者萧乾主编的,《国闻周报》文艺栏也由他兼管,说不定那封信也是他写的。念高中时,又读萧乾的长篇小说《梦之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一次听到萧乾的名字是1953年初,那时我已经由清华毕业,在出版社工作两年半了。一天,编辑部主任突然跑进我们的办公室来说:“萧乾调到文学出版社来了,但他正在修改一部电影剧本,暂时不来上班。如果有什么稿子想请他加工,可以通过秘书送到他家里。”
因译作与萧乾结缘
我提请萧乾加工苏联小说《百万富翁》的中译文。此书当时社会上已有了三个译本,这是第四个了。译文生硬,在校对过程中,不断发现不通顺的句子,校样改到第五次仍不能付梓。虽不是我发的稿,我却主动承担了在校样上逐字校订的任务。
50年代初,很多苏联作品都是像这样根据英译本转译的。改完后,仍不满意,因为原来是直译的,佶屈聱牙,尽管下了不少功夫,我只做到了使译文“信达”,以我那时的文字功底,“雅”就做不到了。
十天后,校样改回来了,我琢磨了许久都未能改好的句子,经萧乾校订后,做到了融会贯通,甩掉了翻译腔,颇像创作了。这么一来,这最后一个译本,才真正做到了后来居上,超过了前三个译本。
按照制度,校样得退给校对科,我便把原文和原译文以及萧乾的改动都抄下来,研究该怎样校订和润色稿件。后来听说萧乾终于上班了,就在我们的楼下办公。
一天,我捧着蒋天佐译的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并带上原书,去向萧乾请教一个句子。那是再版书,译者不肯照我的意思改。我不认识萧乾,是请和他同一个办公室的郭姓归侨介绍的。
萧乾的答复是,这个句子原意含糊,我提出的修改意见有道理,假若是我自己翻译,完全可以这么翻。但译者愿意那么译,也不能说他译错了。这不是黑白错,属于可改可不改的问题,既然是别人译的,还是以不改为宜。
在认识萧乾以前,我常常以自己19岁时能考上竞争性很强的清华大学,在校期间成绩名列前茅,走上工作岗位后,对编辑工作也能愉快胜任而沾沾自喜。但我了解到他的生涯后,常常以他在我这个年龄已做出多少成绩来鞭策自己。
编辑工作的质量和数量,很大程度上要靠本人的自觉。一个织布女工在机器前偷懒,马上会出废品;一个编辑加工稿件时马虎一点儿,毛病就不容易看出来。
阵地式译法
倘若说,和萧乾结婚以前,我已经以工作认真努力获得好评的话,在他的影响下,文字也逐渐变得洒脱一些了,好几位有名望的译者都对我加工过的稿子表示满意。
萧乾说,倘若他有心搞翻译,1949年至1954年之间,有得是机会。但白天累了一天,晚上想听听音乐,休息休息,不愿意再熬夜搞翻译了。
我们结婚后,他在我的带动下接连译了三本书:《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和《好兵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