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视之为“师”的,一位是藤野先生,另一位是章太炎。
1908年,28岁的鲁迅在东京师从章太炎习“小学”,上课的形式是专为八人开设的特别课堂,可以说是秘传。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鲁迅完全被征服了,终生执弟子之礼;他眼中的章太炎如火般令人神旺: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作为“独行孤见的哲人”,章太炎在那个纷乱的时代是独一无二的。他是文字艰深的经学家,是流亡的革命者,也是第一个放弃使皇朝近代化念头的“保守分子”,更以众多“独怪”的雅名绰号闻名于世:“有学问的革命家”“清学殿军”“民国祢衡”“章疯子”等等。
革命之后,章太炎“自藏锋芒”,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作为一个从革命退居于宁静的学者,他是“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1]”,不再令人神旺。
到得今日,章太炎几乎成了青年一代不敢轻易触碰的名字,难怪鲁迅用尽最后几分气力纪念章太炎后,又写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他说:“老人这东西,恐怕也真为青年所不耐的[2]。”这篇文字是鲁迅那支“不卖之笔”留下的最后墨迹,他是必定想不到,四分之三个世纪后,仍有青年耐着性子读起了《訄书》,他更加想不到的是,这个青年仍存有几分满人的血脉。
鲁迅的重要性在于,他以极具穿透力的文字为民国世界画像。他笔下的男男女女古怪而哀婉动人,有些一事无成却满怀热情。他们都有着深刻的尊严感,然而宿命地只能是做不成好事的好人。现在看来,这些典型的鲁迅式的主人公已是模糊而美丽的人类真理的担负者。他们的不幸在于,对于这个重负是既卸不下,又担不动。他们离开家乡亲人,独自承担着巨大的时代重负,并且始终摆脱不掉那个时代特有的道义上的痛苦。这些人是中国式苦难的承担者,也是中国不至沉沦的好兆头——如果真有所谓自然法则,那么这个自然法则的美妙之处恰恰在于让最软弱的人得以幸存。在喜爱歌利亚的时代,拥戴钟情于柔弱的大卫更值得称道。
如果没有鲁迅的文字,章太炎就只是一个幽灵般、个性怪异、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他的革命热情与他对同代人作出的有限诉说之间有一个落差,由此而生成瀑布般的隆隆回响,每个溪流都闪烁着多重意义。这个落差几乎成了章太炎所有作品的不变风格。他并不想创建尺度,而是让一切都变幻莫测,然后再锤炼出光辉灿烂的秩序。他比其他革命者更致力于发现被遗弃的文化王国,每部作品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是令人战栗的发现之旅。
为时代画像,难在画出其“静”。民国是尚未完工的,章太炎使这个民国看起来更像陌生之地,却流露出一种未完成的大气。各派势力持续不断地汲取好处,成为官僚、政客、军阀、学匪,他们无法与革命风暴的中心保持适度的距离,也无法与新兴的领袖保持距离。
章太炎宛转来到中华民国门前,徒然以一支软笔为众生创造出一种需要:一个能适度保持距离,能停下来思考的“朦胧地带”。在这个地带,人们可以对政治、对领袖有一种生疏,相敬如宾。仿佛立在中华民国门前,才如此分明地确证自己的位置。
章太炎的思想有单纯的一面,就是一片爱、一片赤诚、一片感叹,简单到极点,如一心向往好收成的农人,日复一日,信仰不变。我们可以用“明日复明日”来诠释农人,却不能如此简单地为章太炎画像。
唯有语言能穿越时间空间,多次变形之后,仍是失意者高贵的仆人。
作为古文学的典雅继承者,章太炎的文字形成了他的第二重生命,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第二重生活。文学的语言不仅有一层意思,还有多重意思,是个充满可能性的丛林。章太炎的魅力恰如深山密林,层叠多变,时而缥缈,时而恳切。他的文字让人如坠五里雾中,尽管如此,也正因为如此,他的那些疯癫的作品才从未丧失力度——质疑这个世界的力度。而能理解这种魅力,为太炎先生伸展遗志的,恐怕还是与他有深刻的“精神血统”关系的人,具体而言,一定是那位奉托尼学说、作魏晋文章的鲁迅先生。百年来,对章氏盖棺定论的话正是来自他追忆先生的一篇小文: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章太炎是有别于革命家的革命家,是反对宪政的宪政主义者。他不生产共识和妥协之物,而是疯狂地独断。他对中国的爱是基于熟知,对中国的反思批判亦是基于一种熟知。不像某些知识人,自己过着好日子,却把世界说成是病房,只知巧妙粗俗。在当时迷恋“进步”的汉语圈中,章太炎却不遗余力地主张打破革命的虚妄,打破宪政的虚妄,打破议会的虚妄,打破进化论的虚妄。当所有人都快要溺死在狂热的革命海洋里时,章太炎的执拗仿佛就是木筏、灯塔、沙滩。
作为汉文学的传承者,章太炎以奇异的姿态将中国思想的古老灵魂加工成未来的革命质料。不过,章太炎也因此备受质疑,“罪行”是文字太晦涩(据说章太炎作文不用唐代之后的文字),思想太朦胧,不能让人一看便知。阅读章太炎,仿佛在寒冬雪夜中望见一堆篝火,看似触手可及,只恨无路可走;它只是在召唤我们,指引我们,却无法温暖我们。在当时的革命者中间,常常把人们按其是否喜爱章太炎而分成两类,从当时的舆论来看,那些不喜欢章太炎的人绝对不属于公正一类。
通过优雅细腻的笔触,四海为家的生涯,章太炎成为那个日益消沉的中华文化的讴歌者与代言人。至少在他的作品里,那个逝去的诗的国度又失而复得,这些作品回应了中国所经历的重重考验。在漫长的岁月里,章太炎的祖国成为军人体制的囚徒,而他的经历与作品则始终坚守着这个国家的文化创造力,尤其是从正面引导着革命的创造力。更准确地说,他是包容甚至超越了革命的全部创造力的革命家。
解谜是人类精神世界中最纯粹、最诱人的行为。章太炎的身份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他不只是革命家,更是革命家的塑造者。他的目标是让他们免于成为那个时代的平庸产物甚至牺牲品。他总是以俯视的眼光把他们看作一队莫名所以、蠢蠢欲动的行列。
章太炎喜欢为革命制作带有典雅谜底的谜,我们只知道这个谜底与慈悲有关。革命思想已被诸多支点与体系污染,而章太炎是向来不相信精神界有所谓杠杆或支点的。他冷眼旁观,却又事事用心,与那些落难王公的酸气相比,他是文气逼人,贵气逼人。
在汉语中,革命是一种学问。章太炎古文功夫了得,被称为“有学问的革命家”,一直是民国史书中的风流人物。作为一个研习宪法史的教书匠,阅读章太炎只能算作是业余爱好。不过,时间久了,便也在心中生出了种种问题疑惑,乃至执念:章太炎人如其名,有一双火眼,游侠气质的火眼,这双火眼是如何观望中国法律的变革的?章太炎是谜一般的革命家,学问好,又有佛学的底子,每以道家文体,写出佛家慈悲,这是怎样的一种风格?章太炎迷恋旧时文化,仿佛一个落难的富家公子,隔着窗棂望见别人在自家旧宅宴乐,总怀着深刻的尊严感。如何看待这种中国知识人阶层常有的尊严感?章太炎投身革命,却时常活在一些浪漫的概念中,每每故作不同,人称“章疯子”。我们这些晚辈后生,有时间,有精力,有自由,却舍不得拼命,舍不得疯狂,是不是有必要琢磨一下他的疯魔?
太炎先生不停地追问:一个年青的中国以何种姿态与那个年老的中国交谈?我的问题是,该如何安放这座灯塔,换言之,今天的我们该怎样想象章太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