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悬垂》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这张照片被一些医学院的学生称之为心理变态的极度体现,学心理学的学生从变态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人类潜意识当中的自虐成分,音乐系的基情四射的家伙居然还跑到美术系找这个男生,然而只有文学院和美术学院的学生真真正正地从艺术的角度来分析这张照片里所蕴含的独特气息。
这天,蓝天星刚刚上完早上前两节课。回到校长办公室之后,他打算给警局去个电话,忽然一个男生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因为今天早上的课是给研究生上的,所以蓝天星猜想应该是哪个学生上课没有听懂前来请教。惭愧的是由于教的学生太多,蓝天星到现在都没记住这个学生的姓名。
“你好,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么?”蓝天星对学生说话从不摆架子,既是老师又是校长的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帮学生解决困难的,尤其是在课后。
“我叫周柳,是《悬垂》的拍摄者,您的学生。”
“哦,是关于那部作品的事么?”
周柳这孩子有着超出同龄孩子的沉默少语,而且举止稳重,要是有什么特殊的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那就是很有风度,或者举止像个英伦绅士。和蓝天星谈话的声音并不大,而且嗓音优美,这样的孩子真的很少见到。
“我想凭借您的力量撤回那张照片在校报上的刊登,不知能否行得通。”
“这个恐怕无法办到了,因为已经公开发表,我现在能做到的只能是停止印刷,因为还有一些系的班级没有领到报纸。可是您也知道,有的学生已经把作品转载在网上的校论坛了,即使没有报纸,大家还是能看到。我们市里的一家杂志也是和学校有合作的,经常刊登一些画作或者照片在上面,我想这样你也能获得一定的报酬,为什么又要撤稿了呢?我们当时交流的时候,你同意我这么做了的,到底是什么环节出了错么?现在杂志社那边还没有刊登,我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原因——”
“你说说吧,老师不会说出去,你放心。”
“这个我说不好,总之请你不要让照片发表。”
蓝天星看了看这双忧郁的眼睛,里面多少有些泪光,蓝天星觉得自己不应该拿学生的好奇心当诱饵,以此找出背后的原因,于是他抓起电话,拨通了杂志社,告诉对方由于作者的个人原因,为了保证杂志的出版,他决定把《失落的孩童》推荐过去。杂志社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周柳很是感激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给蓝天星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开了办公室,即使这样,他也不忘轻轻地带上门。蓝天星好气地看着这个学生的背影,因为这次的交谈,他很快地记住了周柳这个名字。再次拨通了学籍档案管理科的科长,不一会儿,学生资料就呈现在电脑屏幕上。蓝天星在科长的帮助下看到了周柳的信息。
“原来是比同龄孩子大出至少五岁的学生啊,那他高中毕业之后干了什么?”
“据说是去北漂了一段时间,专门搞摄影来着,因为现在高考放宽年龄限制了,两三年之后又重新考的大学。”科长说。
“怪不得周柳这么稳重呢,看这条信息,在B市参加过摄影艺术展,南锣鼓巷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有个人作品展销。这个周柳可真不简单,在学生当中也该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了,虽然算不上大家,可同龄学生中估计也没有这样的成就了。”
查完档案,蓝天星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一会儿就要下班了。走在取车的路上,他始终不明白周柳为什么要撤稿,就在这时,科长给蓝天星打来了电话。
“蓝校长,不好了,我刚才在百度上搜到了一张照片,我不确定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程珏本人,但是他旁边的这个人就是周柳。”
蓝天星的心脏咯噔了一下,难道周柳和程珏认识?
蓝天星又折回档案管理科,科长把下载的照片交给蓝天星看。照片上程珏对周柳像是好朋友一样拦在胳膊下面,就像哥们儿弟兄一样勾肩搭背,周柳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体态丰盈,笑起来俩酒窝的女生。季节应该是夏季,大家都穿着短袖,照片上的周柳看着很年轻,他旁边的姑娘也是一头披肩长发。这个女孩子应该和周柳的年纪相仿,按照她胳膊的角度,应该是牵着周柳的手或者是挽着他的胳膊。还有几张照片是周柳和女孩子的双人照,程珏和女孩子的双人照,但怎么看都是周柳和这个女孩子更亲近些。
“尚科长让我看这些照片是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么?”蓝天星确信照片上的人就是程珏。
“我看过程珏的电视剧,演技很不错,当时还真的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当成偶像了呢,于是就在电脑上查过他的信息,搜到了些程珏的花边新闻,这个女生是他的女朋友,不过我没有搜索过她的照片,若不是你说了周柳的事情,我就不会太留意他的学籍信息,看过之后觉得周柳好像挺有名,于是我就在网上键入了周柳的信息,却发现了这些照片。这样,程珏和周柳之间的联系就出现了。”
蓝天星看了这些照片以后猜想这个女孩儿原本可能是周柳的女朋友,他和女友放弃了高考进入大学的机会,两个人投入北漂的大军,在那里认识了同是北漂的程珏,当时的程珏可能已经小有名气,女孩子在程珏金钱的诱惑下选择了他而抛弃了周柳,而只是个高中毕业生的周柳根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女孩子抛弃了周柳后周柳又参加了高考,考进了这所大学。
从照片上看,周柳和大多数那个年龄的高中毕业生一样,看不出任何的老成的表情,稚嫩的脸庞,灿烂的笑容,明眸皓齿,没有思想负担。可如今的周柳已经是满眼的忧郁,这种气质能把人的心都揉碎。
如果是他心里有了阴影,那么在他看到有如此成就的程珏时,这种阴影就有可能转化成一种恐怖的力量,杀死程珏。可唯一解释不通的是他的声音与老洪电话里听到的截然不同。那种说话时高频率的震荡,高低音之间的落差之大绝对不是周柳能够发出来的,如果用了变声器,他的声音就会出现失真的效果,可是根据周柳撤销作品的举动和过往的经历,他已经有杀人动机了。
“周叔叔,你觉得这里安全么,会不会有警察找到我们?”
“不会的,傻孩子,我们赶快看书学习吧,上节课我们讲到哪里了?”
“讲到了分数的加减法。”
“恩,小武就是聪明,让我看一下你昨天的作业完成情况,这道题算错了,四分之三减去五分之一分母是不相同的,我们该怎么办呢?对了,这样做才正确。”
见学生把错题改对后,老师翻开书:“今天我们讲分数的乘除运算。”
“周叔叔,上大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么?”
“没什么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上大学?我院子里的一名和你年龄一样大的叔叔说大学可有意思了。”
“也许我和他们不同,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大学对我来说是一种保护。”
“保护?就像你能保护我一样么?”
姓周的叔叔摸着孩子的头,他看到孩子脸上的胎记,笑了笑:“好了,先不学了,你比你同龄的孩子多学了整整两个单元,我们该午休了,叔叔下午还有课,晚上再来看你。记得不许贪玩啊,叔叔给电脑上下载了几部动画片,作业做完才能看,晚上我来检查你的作文,还有听写英文单词。”说完,周叔叔锁上了屋子门。
这间屋子一锁上之后,光线就暗了下来。孩子躲进另一间房子,这里有一扇大窗户,阳光可以洒进来,屋子的外面有个小院子,里面只有一颗枣树,枣树的下面原本停着一辆自行车,但是因为周叔叔已经把车子骑走,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孩子觉得无聊,就盯着那棵枣树发呆,偶尔有几只小麻雀飞进来,孩子就盯着麻雀,麻雀也飞走了,他觉得有点困,于是钻进了被窝。
这个屋子位城市与乡村交界地,从这里赶往学校要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周柳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北方的春天经常会刮起大风,即使已经是四月初,狂风不止的天气还会经常出现。道路两旁是农田,大风卷起的黄沙在农作物上肆虐,发出噼里啪啦的敲打声。周柳的自行车在大风中晃动,他弓着身子迎着大风,突然一粒沙子吹进了他的眼睛里,自行车把持不稳,他直接歪进了农田里,他感到眼前一黑,唯一的直觉就是——完蛋了。
几天之后的医院里,周柳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床上昏迷不醒。蓝天星和学校的几个领导来医院了解情况,诊断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周柳可能今后将成为植物人,因为他有血友病,而且是中重度的,膝关节有残疾,当时摔进农田之后,颅内出血不止,采取急救才挽回生命,不过根据目前的病情,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
血友病?当这个几乎很少接触的医学名词跳入蓝天星的大脑时,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学动物学时看过这方面的知识,这是一种女性携带者会将疾病传给下一代男性的疾病,怪不得蓝天星看到周柳的档案时发现他是由父亲带大的孩子呢,估计母亲早就因为血友病而去世了,可是中国法律不是规定有遗传疾病的人是不能结婚的么?
警方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周柳跌落农田的原因,根据目击者的口供,他经常见到这个小伙子往返于城市和农村之间,他会把自行车停轧在农副产品批发市场,然后从这里登上去城里的公交车,然后在下午五点多再骑上自行车去离这不远处的一座废弃的小屋。那个屋子不知什么时候就荒废在那里了。估计是政府征地之后留下的农户住宅。周柳每周都在批发市场买米买油买菜,然后再到菜市场卖,来换取生活费用。
根据这一信息,蓝天星同警方一起赶往那个废弃的小屋,让他们吃惊的是,武书连就被困在里面,因为几天不吃饭,他已经出现了生命体征衰竭的现象。警方破门而入的时候武书连正在发烧,没有考虑太多,警方先把他送进了医院。
昏迷了两天多,武书连才醒来,他睁开眼,发现周围的环境如此陌生。坐在他身边的人看起来很疲倦,他努力辨认才看出来这个人就是蓝伯伯。
“这是哪里?”
“哦,这是医院,你之前身体很虚弱,如果不及时抢救就可能有生命危险。”蓝天星听到武书连的说话声,才从浅浅的睡眠中醒过来。
“周叔叔呢?”
“周叔叔?”蓝天星想了一下,武书连一定是在说周柳,是啊,按照自己的年龄,武书连应该叫自己爷爷了,怎么能让孩子叫伯伯呢,不过是孩子嘛,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周叔叔回学校上学了。”
“胡说,周叔叔答应我检查我的作文的,我英文单词都背过了,他还要听写呢!”
“你是说他是你的老师?”
“对啊,我好久没有去学校上课了,都是周叔叔教我的,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听不懂,结果周叔叔教我我全听懂了。”
“为什么?老师教的不好么?”
“老师把我调到最后一排,我个子小看不清黑板。”
“为什么把你调到最后一排?老师不知道你个子小,在最后一排看黑板不方便么?”
“因为我上课不积极发言,而且我没有小红花,因为有一次我打架了。老师把小红花给我撤了。”
“打架?为什么打架?”
“同学们骂我丑八怪,说我脸上长着一只乌贼鱼,我就拿铅笔盒打了一个男生的脸,把他的脸划破了,家长来学校告状,我就被撤了小红花!我总被他们这么说,也就自认为自己很不好看,怕站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就会看见我的脸,所以我就不回答问题了。老师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就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
听到这,蓝天星的心里不禁被什么戳了一下。他还记得蓝江月上高中的时候被一个又高又大的男生欺负,那男生因为和女友失恋,打完篮球去喝酒,回来之后看见蓝江月还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当时已经临近高考,就抓住蓝江月的习题集从窗户扔了出去,当时的蓝江月也是一肚子火,直接把钢笔扔在了那个男生的脸上,飞溅的墨水甩了那男生一脸,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不过,瘦弱的蓝江月怎么能是那个男生的个儿,最终右胳膊脱臼,原本双臂就有问题的蓝江月整整一个星期都没上学,因为这个事情,蓝天星也几次想告到学校。高中班主任知道蓝江月的父亲蓝天星是师范学院的校长,这个班的很多学生都要考进这所学校,害怕影响升学率,给那个男生记过处分,这在高考期间绝对是一个严重的污点,为了撤销处分,蓝江月的医药费全部由那个男生家庭承担。
蓝天星因为儿子的劝阻而感到欣慰,儿子没有让他这个当校长的告到高中,面对自己的伤他很平和,他说抹点红花油,服用云南白药之类的东西就会好,不必要大惊小怪,否则会让别人觉得父亲是拿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压人,这样大学的名声就臭了。
可是当蓝天星听到武书连讲的事情时,真是有一股怒火在心中燃烧。
“我想见周叔叔,他今天中午会来医院看我的,我的作业都在书包里,他会表扬我,给我得一百分。”武书连突然说。
听到这,蓝天星的鼻子一酸,他赶快忍住自己的眼泪,说:“周叔叔不会来了,因为他已经大学毕业了,他让我转告你。”
听到这,武书连愣了两秒,然后失望地低下头。
“不过,蓝伯伯我又给你找了一个新老师,他的名字叫蓝江月,是伯伯的孩子,他学习也很棒,好不好?”
武书连看着蓝天星,他摇摇头:“你再给我找个老师吧,我不想去您家。”
“为什么?”
“不想去,你们一家人,我看了心里难受。”
蓝天星想了想,孩子说的有道理,如果这样,他决定帮武书连找一个没有孩子又很富足的家庭。接受义务教育是每个适龄儿童的权利和义务,周柳这样做其实已经触犯了法律,不过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植物人,又怎能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呢?
一个星期以后,蓝天星给武书连找到了一户人家,是通过孤儿院帮忙找到的,手续都办齐后,他陪同武书连见了这对夫妇,因为女方有不孕症,怎么治疗都治不好,只好打算领养,好赖他们都是水利工程师,收入可观。见到武书连之后,他们也没有觉得孩子因为脸上有胎记就不接受他,听话的武书连也接纳了这对夫妇。
在阳光明媚的中午,这三个背影消失成三个点,可蓝天星总觉得在这个消失的过程中,武书连不住地回头看他,这会是一种错觉么?
蓝天星觉得自己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武书连能在一个更加好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希望他以后能够有所作为,当然新家庭的磨合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武书连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很快就能适应新的家庭环境。
他钻进自己的车子,刚系上安全带,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蓝天星一看是小谢。
“喂,蓝大哥,你现在在哪?”
“我在市孤儿院,有什么事么?”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刘研今天出院,你忘了?”
“啊呀,你看我这记性。我现在就开车过去接刘研,嫂子也在吧?”
“是啊,赶快来吧。”说完,小谢挂断了电话。
蓝天星有段时间没见宋家慧了,她把蜡像馆交给了自己的儿子管理,全心全意照顾刘研。等蓝天星见到刘研的一瞬间,刘研像是变了个人,整整胖了不止一圈。
“都是你嫂子天天大骨头汤,老母鸡汤喂得我跟坐月子似的。”
“少贫嘴,坐月子,你也得有怀孕的功能啊?”
一听这话,小谢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疼,他这段时间在医院可没少听这夫妻俩花样翻新的斗嘴。坐进车里,刘研马上问蓝天星最近有没有什么案子发生,蓝天星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
“这就完了?”刘研反问道。
“我觉得这是你们警局的事情,不应该由我管这么多,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伙子了,体力明显不如以前,你还想让我干嘛,刘大局长?”
蓝天星可是知道,等刘研一出院,就要马上升迁成为真正的局长了。
“去去去,少拍我马屁,我给你提个醒,我觉得这个叫做武书连的孩子绝对有问题,你想想,他为什么会对鲁小米的死一无所知,他一直不愿意说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不是说周柳和程珏有关系么,那么程珏的死是否与周柳有关,还有周柳又是怎么认识武书连的?你就这么把武书连给送进了有钱人家里,然后留一个烂摊子给警方?”
“闹了半天,刘大局长还是想让我协助调查啊,你非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弄散架了。”
“喂喂喂,我都快六十了,我不还在这撑着,你那算什么啊?”
不过正是因为刘研的提醒,蓝天星才想起来这个案子还有很多让人费解的地方,下午三点的阳光在车窗上闪耀,不过蓝天星紧锁的眉头间布满了阴云。他把刘研送回家,独自开着车在马路上闲逛,不知不觉,车子经过了公园门口,这里因为发生过两起命案而声名大噪,为此,还有一部《荒城》的同名电影在这里开拍,估计年底杀青吧。
蓝天星接着开车,最后漫无目的的他决定回学校看看,因为到了周五,学生基本没课了,他打算去办公室把一些PPT整理一下。刚到校门口,他就看见几个不良少年模样的中学生在网吧门口向一个小学生索要钱财。蓝天星把车往路边一停,气冲冲地走过去,对那一群没中学生抡起拳头。
几个不良少年被吓得作鸟兽散,那个小学生向蓝天星道谢之后,赶快跑开了。
怎么总是发生在网吧门口?他得向工商局反映情况了,谁知道第二天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把蓝天星气得胃疼。
“市师范学院校长蓝天星校门口殴打未成年人……”
还没有告状,自己先被反咬了一口。他拿着报纸走向学校的途中,突然看见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儿正在校门口嘻嘻嘻地笑着,他这才想起来昨天那群不良少年当中好像就有这么一个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