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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骇浪行舟 轻乘羊皮艇 独身戏寇 空留人耳箱(6)

二人越说越有气,都想给吴勇一双紧靴子穿穿。无奈当天这些西商的行径,明是啬刻鬼遇啬刻鬼,心疼银子,拿性命当儿戏,自以为出过两次门,见多识广,卖弄聪明,带着许多现银上路,连个镖师也不请,一味装穷装呆,却不知车轮马脚带起来的浮土,有无银两完全两样。有眼力的,连数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里,如何能隐瞒得过去?动手时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吴勇栽个小跟斗决办不到。思量无计,一边走一边骂,闷闷走来,才进店门,便听店伙说起怪客之事。二人一听,便料来者不善,巴不得吴勇栽个大的,好出一出年来恶气,表面上却不显出分毫,只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因听怪客已让向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识破无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间闲房住下,刚在洗脸喝水,吴勇便命人来相唤。

二人去到柜房密室,等店中还有几个同党到齐,吴勇说了经过,问:“大家有主意没有?可要与总瓢把报信,调人来此?”

徐亮见众人俱都胆怯,主张上报,暗付:“三黑官私两面俱有大力,来人料斗不过。”

恐吴勇一向总寨求助,没法再丢这人,意欲使坏劝阻,又恐万一出了大乱子,日后吴勇把罪过推在他身上,担不起这个责任,故意拿话绕道:“北院东院老客虽是有势力的大商帮,但他们都是久惯走长路的老江湖,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里外精细,真比小帮孤客还要小心得多。那姓马的既在人前耀武扬威,当时谁也不愿现形,自看不出,事后你在他们屋里赔话,客人神情谈吐可有什么异样么?这事也真怪,那老东西竟和源发长少东同姓,简直好像是他们同伴,一家人似的。源发长住我们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吴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向歧途,暗忖:“源发长这一帮老客常来常往,只是赚得他钱多些,想不起有什么过节。但是川、康客人素来强悍不怕事,何况这次因是少东出门,随护的都是有名武师达官。马雨辰明是和店中过不去,一半也给他们难堪,怎倒反向人家恭敬?若说他们怕事,马雨辰先前卖弄本领,将数十名店伙一齐打倒,直似一个独脚大盗行径,声势何等惊人。他们事后纵不与店家合谋抵御,也该略现惊怯或是作个防备,怎的连向店家盘问他的来踪去迹都无,淡淡的若无其事情景?这还不说,出门人都怕客途中发生变故,这些大帮商客,多有见多识广的高眼同行,什么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虽不是寻他晦气,也虑波及。适才东院二客俱是帮中首要,既向马进财打听,可见旁观之时看出怪客有心上门,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内怯,想两帮合力,以备万一。自己与他们同去东院向众客赔话时,帮中好些商客,还有两位镖师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闲谈,颇似等候回音之状。二客却是言动从容,也如没事人一般,好似马进财已向他说了帮客行径,并无足虑的神气。现被徐亮这几句话一提醒,再想起方才雷声大雨点小的情景,真像怪客与源发长果似一家,或是随后赶来保护少东的能手。不是找补以前有什么过节,便是闻得本店风声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声夺人卖弄一手。再不就是见这里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众同党再欺他孤客,说话一逞强发歪,把他招恼,才闹了这么一个落花流水。看他发出那大阵仗,收风却那么快,或许不是安心寻斗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实在拿他不准,自己素未失风走眼,要是总寨派人来此,怪客真是源发长一路来人,不特断了财路,也觉脸上无光。近处各寨口弟兄中虽有能者可以传调,看神气也未必是怪客对手,要想报复,也不宜现地热卖。源发长少东在此养病,怪客也无行意,第一须要看他与源发长是否一路才能定夺。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暂缓一二日,拿准再说。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数百里水旱两路都是自己党羽,当时向各口岸一走传牌,一面飞马往总寨报信求助,怎么也赶得上。店里既不能现地出彩,坏却多年名头,就来了助手,也只在店里等着,人不离窝,不能下手,何必忙在这一两天上?现放着景兴、徐亮两个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让他们夜间查探一回,等摸准对方来历底细再打主意。”

当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两院探看,相机行事。

徐亮从小就学作飞贼,见多识广,不似吴勇只凭一时机伶运气,口虽绕弯给人当上,心却暗地盘算:“来人口气行径,不问是否与源发长同道,此去绝讨不了好。”

有心不去,一则吴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则显出怯敌,面子有关,方自踌躇。景兴自恃轻身功夫胜人一等,首先答应。徐亮和景兴交厚,见他已允,继一想吴勇说的是活话,便探不出也没什么,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说,便问:“姓马的来时,可看出他身上带有什么器械?”

吴勇因自己会面之时,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带有兵刃暗器之类,反正时候还早,又把丁六等几个见过的店伙唤来盘问,俱说:“此人进店之时,因他面貌不扬,像是个老实商人,不曾想到他会武。虽见有三根细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内,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家伙。等他去后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柜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带回,出时原说访友,也许存留在友人家里。”

这些话常人听了决不会介意,景、徐二人却觉事情扎手。江湖上越不带相的人越不易斗。一个小木箱留存柜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长仅尺许,厚约三寸,外用铁皮包固,锁却是一把极精巧的上等广锁,用手一等,份两甚轻,摇也没有声音,照着二人手眼经验,分明是个空的。依了吴勇,仍旧存柜,不令打开。景兴贼手极巧,专开各种细锁,反正开了也不会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钱之物决不会有,怪客留此不取,颇似要人偷看,内中必有原故,也许可以得点线索,同主开看。吴勇还恐马雨辰偷偷掩来,又命数人出去把风放哨,以防撞上。景兴就灯下看了看锁口,由百宝囊中取出用具,用铁丝微探锁簧,恐留痕迹,用软手法取了两缕乱发塞入锁眼,再用细木签插进,搅转两三下,轻轻一顶,玱的一声微响,锁开簧出。

吴勇忙接过去,把上面乱发取下,套上锁口,以备对头一要,立时可以原样锁好交还,随往桌前凑近,景兴已将小箱打开。定睛一看,果然箱内空空,只箱底上有十三个形似人耳的小槽,箱盖反面有七个朱红漆的星光,中间连着一根细如游丝的墨线、七星的当中刻着“满载而归”四字,什么东西也未装在里面,看情形绝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记,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气。

室中诸人,怎么苦思也想不起哪里有这么姓名别号,上有七星和十三只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经此一来,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吴勇说的那套话多半料错,此人至多源发长有人与他相识,或是闻名乍见,决非同行正经商人,不是远方来的绿林大盗,便是一个成了名的能手。看他来意,找的是总瓢把夏三黑,还不是真和吴勇一人为难。适才许多做作,只是投石问路、先打个倒,想把三黑引来见面,没有真实本领怎敢如此?别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没有带回,弄巧还有接应,人必不多,决非庸手。来人如非寻仇,这等硬来,索望必奢,这口小箱子要满载而归,也不是给它装满银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类。三黑为人,怎吃这套?有心说破,作个准备,心终不忿吴勇,仍想他栽,只互看一眼,把箱锁还原样交柜,随声附和,空议论了一阵,并未明说。

一会,天交三鼓,吴勇还恐东院药客们招了镇上土妓宴乐歌唱未睡,万一惊动不妥,想再等一会,悄唤店伙一间,说:“东院客人今日盘算账目,累了半日,并未招妓宴饮作乐,饭后分别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关门安歇,并未生事。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嘱咐不许扰他,恐怕惹事,没敢进去,也没听喊人,想已睡熟。”

吴勇一想,景、徐二人进门时天刚正黑,又在前院,无人知晓,此去能不出事最好,万一和马雨辰动手,也可说是从半途跟他下来的外来之贼,也还有个推托,行时又教了二人一套话语。

徐亮暗骂:“驴日的,你倒想得好!这场事早晚教你现眼。”

当下随口应了,换好夜行衣靠,带了兵刃暗器。另着一个打更的在西院门道内绑好,口塞哑棉,装成贼自外来。一切停当,客人全睡,别无避忌,一直径奔西院。到了门外,这才纵身上房,提气轻身,顺着房脊,到了马雨辰所住房顶上面,侧身一听,下面房内鼾声大作,疾徐停匀,仿佛奏乐一样,抑扬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静悄悄的,除了几处大呼之声外,别的响动一点没有。

二人听那鼾声响得奇怪,断不定马雨辰在里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见对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悬身下去,窗上必现人影,对方又是个劲敌,真睡着了还可,要没睡着,立时扎手,互相一比手势,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声竟是越来越响,怎么听也像睡熟神气。景兴心想:“吴勇手下诸人都是些饭桶,被人打倒无足为奇。这姓马的到底有多大本领,并未过手,怎就胆虚起来?既来探查动静,本要试试他的深浅,即便醒着,也要探个就里,管他真睡假睡则甚?”

想到这里,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势,面向房沿,蹲身下去,两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轻轻按着房檐,拇指向下,一同握紧,往前一仆,翻身直下,再用两脚尖一招檐口,双手抱膝,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见景兴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拦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侧面房上跃去,手里取了暗器,觑准下面窗上,以便援应。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无空隙。景兴身子一悬下去,见室内灯还点着未灭,只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见里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个劲敌,防他警觉,便把惯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点唾沫,轻悄悄往窗纸上一按,容到湿润松散,再往里微一顶。手指刚刚穿进,仿佛有人在指头上吹了一口凉气,不禁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听他鼾声,依旧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制钱大小一个窟窿,室中别无动静,当是心虚多疑之故,仍用双手抱膝,身子微斜,头往上一倒弯,右眼正凑在破孔上面。这些都是景兴作贼的惯伎,动作轻灵,身手熟练,一点声息全无,满拟室中之人不会惊动,及至眼凑破孔往里一看,不觉又吓了一大跳。

室中本没有炕,只有两张桌子,这时已拼凑在一起,上面横卧着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瘦子,论相貌身材并不惊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却未沾着一点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来长的细木棍,像三脚架子一般支着。后脑下支一根,两只脚后跟一边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笔挺,四平八稳,脸朝顶棚,悬空高架其上,一点也不歪斜倾倒。这等内家铁板桥的功夫休说眼见,连听也不常听到。尤其可怪是,适才在后柜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样放在他的头前,倒立着做了灯台,室中那盏半明不灭的油灯便搁在上面。卧人两手交叉胸腹之间,手底下压着本书,看神气好似先躺在这三根木棍上,就着灯光观书久了,神倦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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