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封存在手机里的美图照片,我更喜欢封装进相册里的旧照片。它们就像纸质书、手写信,能让你深切感受到手抚触在上面的颗粒感,以及那种与山河岁月正面相逢的时空感。那些过塑之后被小心保存的照片,或者不经塑封已然泛黄的旧照,还原漫漫来时路。
在相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每年春节,妈妈都会带我和妹妹去照相馆拍全家福。三十元一套的拍摄价格,在20世纪90年代,对于一个要养育两个孩子的单亲家庭来说,算很奢侈的消费了。这样的“奢侈”,在我十六岁前,每年一次,从无例外。
20世纪90年代的照相馆,不像现在有各种各样的场景可供挑选。通常一张幕布、一棵树就是全部的布景,若再有一束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高级配置了。在那些或是大海或是星辰的背景下,我和妹妹两个并不怎么有表现力的孩子僵着笑容完成拍摄。现在看来,这些照片都拍得很难看,表情生硬,妆容夸张,造型也扭捏造作。但是它们,却成为我和妹妹最为宝贵的成长记录。
小时候每次拍照前,妈妈都会在我和妹妹的额头眉心位置,用口红点出一颗红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时的流行时尚,我只记得慢慢长大的我,对这样的妆容越来越抗拒。每次在照相馆门前,看到妈妈从包里掏出口红,我都大叫着“不要”跑开。
照片拍完,通常要隔四五天才能取。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在取照片时,跟在摄影师叔叔的屁股后头,偷偷溜进暗房里。那是一间昏暗逼仄的小房间,一张张底片悬挂在通风无尘的室内,每一张胶片的下端都夹着一个小夹子。妈妈告诉我,那是为了防止胶片在干燥过程中发生卷曲。
洗出来的照片还要过塑,才能让它更能经受住时间流逝的考验。妈妈会挑出一些好看的照片,拿去照相馆过塑,或者放大。那时候的照片没有经过PS(图片处理),没有后期,没有滤镜,保持着被拍摄人物的本来样子。
好像时间的眼睛,真实地注视。
除了一年一次的全家福,妈妈也常常在带我和妹妹出外玩时给我们拍照。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民公园和一个绿茵广场,我生长的小城也不例外。在那个娱乐形式匮乏的年代,这些地方,是家庭外出活动的主要场所。在这些场所,都有拍照点和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个体拍照户。人民公园的喷泉,绿茵广场的草地,这些场景被定格进当时每一个小城居民的照片里。
在我初中毕业那年,人民公园和绿茵广场先后翻新改造。如今的广场变成了沃尔玛地下超市的入口,公园也被一家家咖啡馆、餐厅吞没。庆幸的是,那些消失的广场、公园、老街,都被影像记录了下来。
没有了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的大排档,没有了喷泉,也没有了大草坪,而那些靠这些景色维生的个体拍照户,也早已消失不见。他们变成了摩的司机、面馆老板,或者任何一个随着城市变迁而不断变化的职业身份。
小城居民的生活渐渐富裕,拍照再也不需要非得上照相馆,拍照的工具也经历数次更新换代,从胶片相机,到数码相机,再到手机。拍照越来越方便、快捷,随时随地可以拍,而像儿时的那种家庭合影,却越来越少了。
印象中,成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妈妈合过影。大概每一个孩子,都会成长为试图挣脱父母、家庭的大人,你再不是小时候依偎在妈妈身旁的孩子,而是渴望独立、厌烦亲密的少年。我们把亲密合影给过路的陌生景色,给萍水相逢的情人,给终须一别的朋友,却不给血肉相连的亲人。
妈妈年轻时是美的,至少在没有经过PS的旧照片里是。我最喜欢的妈妈的一张照片,是一张黑白照。照片里的她头戴一顶复古的黑色礼帽,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扶着帽檐,下巴微微抬起,加上她疏离的眼神,特别有艺术气息。年轻时的妈妈简直有可与明星媲美的容貌。这容貌,如今在她依然明亮的眼睛里,还依稀辨得。
妈妈曾经是个多么爱美的女人啊,三十来岁的时候,突然去文了眉和眼线。我常常想,家里家外一肩挑的妈妈,在成为母亲之前,也有自己对生活、对美的追求吧。
妈妈好像是突然间老的。
可能就在你某一次离开家的站台,你回头看见那个孱弱的身影,头发已经泛白,眼角的皱纹也多了。时间多么残忍,它借着相机,在妈妈的脸上,刻下了一刀。那时我才知道,时间终会带走一切,所以妈妈把拍照,来当作一种时间的仪式。生活太匆忙,人们只能抓住一个瞬间,在某一刻用相机记录下那些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人和事。
少时生活困顿,妈妈却舍得每年花很大一笔钱带我和妹妹去照相馆拍照。妈妈用照片记录了我们姐妹的成长,这是牵挂你的人慷慨赠予你的时光和情感。而让我羞愧和汗颜的是,当我慢慢长大,妈妈慢慢变老,作为子女,却没有用照片留住妈妈正在消逝的容颜,甚至没有陪伴在她的身边。
前段时间科学家探测到了引力波,据说它能引起时空的伸缩、影响时空的结构,这证明电影《星际穿越》里说的多维世界、时间穿梭可能存在。而我多希望,如果时间对折,我们就能重合。
我想,时间若真能穿梭,它应该像一个相机,咔嚓一下就能带我们回到旧照片的情境里。它也能让两个不同岁的人,在相同年龄重逢,就像《星际穿越》里的那对父女,就像此刻,二十五岁的我,与老照片里二十五岁的妈妈,悄然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