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年父亲生病住院时，邻床住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因突发脑出血而入院，下半身失去了知觉。
入院当晚，男人呕吐不止，一群女护士呼啦围拢过来，其中一位司空见惯般脱掉他身上的所有肮脏衣物，然后用小锤子敲打他身体的每个部位以测试活动能力等级。
在女护士做这些的时候，他被迫浑身赤裸地暴露在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包括医生、护士、病房内的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属。虽然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但我仍能从他的遮遮掩掩羞赧的眼神中读出几分尴尬与无奈。
于是，我轻轻为他拉上两旁的病床隔帘，将他赤裸的身躯隐藏在小小的私密空间之内。
男人的儿子就站立在床边，他太紧张，也太担心男人的病情，明显忽略了方才的细节。待护士们离开，男人终于安稳下来之后，他的儿子轻轻拉开隔帘，满脸感激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摇头轻笑，心里却颇为感慨。
护士们每天要面对成千上万的病人，她们在意的是病人的病情，或者说在意的是护士本身的工作职责，而男人的儿子一直处在忙乱、焦虑、紧张、担忧之中，他关心的是父亲能否保住性命、是否有恢复的可能。
在那种状况之下，谁会在意一个病人纠结复杂的心理？在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谁会顾得上他赤裸着身体的尴尬与无奈呢？
可是，那正是他所在意的尊严啊。没有人会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裸着身体，将身体私密曝光在每一双陌生的眼睛之下，即便他是个病人，他也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而我们总说要尊重他人，不就是要诚意对待他人在每一个瞬间的尊严吗？
02
外婆去世之前在床上瘫痪了六年，在她久卧病榻的日子里，妈妈每周都会为她擦拭全身，从额头到脚跟，清洗得干干净净。
妈妈是知书达理的人，深知外婆一辈子都喜爱清洁，是个整齐利索的老太太，所以不愿让她在失去行为能力后蓬头垢面地活着。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妈妈温婉小心地维护着外婆的每一份尊严，极尽心力地宽慰她久病落寞的心思。
后来政府感于妈妈的孝心，为妈妈颁发了“孝星”奖杯，电视台也纷纷闻讯前来家中采访。镜头前，妈妈感慨地说：“老人也是有尊严的，尤其是久病的老人，虽然他们不能动不能说，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人孰无老呢？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植物一般的春华秋实、夏之绚烂冬之凋零，当我们年迈苍苍之际，当我们痼疾缠身之时，那曾经蓬勃鲜活盈满的尊严不应该随着日复一日的岁月衰败而逐渐被忽略、被掩藏、被践踏。
外婆临终前，妈妈一丝不苟地为她清洗身体换上新衣，一切事宜都妥帖得当，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外婆最后含笑而终，没有任何遗憾。
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妈妈小心翼翼为外婆擦身的场景，我都觉得那温柔的动作和庄重严肃的神情，透着人间特有的圣洁光芒，那光芒是浓郁的亲情，更是满满的理解和尊重。
王小波说，尊严就是你走在任何地方，都被当作一个人物而不是一个东西来看待。人生的际遇往往难以预料，也不堪回首，但无论是贫穷富贵，抑或疾病健康，我们都有权利在每一个瞬间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物，活出那么几分厚实的底气与尊严。
03
尊严的被损贬，往往伴随着强权、势差，以及社会资源的不协调，而这种被损贬，有时明显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有时却以很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形式存在。
有一件小事，曾经一度藏在我的心里，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依旧觉得不甚欢喜。
十几岁时我在县城读中学，每月底回家一次。我家在交通闭塞的乡下，仅有一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大巴车每天都超载，但除它之外，别无选择。
有次国庆假后返校，我拼力挤上了大巴车，夹在乌烟瘴气的车厢内不得动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大巴车行至半路，售票员突然如临大敌般叫嚷起来：“中间站着的乘客都蹲下，前面有人在查车辆超员！”
此言一出，车厢内爆发出一阵喧哗，叫嚷声、嬉笑声此起彼伏，在我听来甚是刺耳。车辆晃晃荡荡，过道内很快蹲满了人，只有我依然站立，内心本能地抗拒着。
如此矫情的我，立即被售票员大姐盯上了，她冲我号叫：“你傻了？！赶紧蹲下！”
我仍站着不动，一股热辣感爬上我的脸，自觉有种当众受辱的悲愤。但是不知身边是谁，突然将我狠命拽着蹲了下去，我跌跌撞撞，瞬间眼泪涌了出来。
成年世界的规则冰冷而强硬。大巴车超员该罚，但车上的人更怕车辆被查会耽误自己的行程，所以他们拼命抹掉我少女的尊严，强行拉我坠入屈辱的深渊，甚至在成功蒙混过检查之后，他们还在高声指责我矫情、执拗、不识大体云云。
个体的尊严在乌合之众的规则叫嚣面前如此卑微弱小、不堪一击。而在那一瞬间，我所能理解的尊严就是，当你不愿蹲下去的时候，你便可以拥有昂首站立的权利。
04
剥夺一个人的尊严，有时比夺人性命更可憎。在电影《风声》里，黄晓明饰演的日本特务武田就是通过毁人尊严的行为令李冰冰饰演的李宁玉彻底崩溃的。
如果有人被当作一件物什用冰冷僵硬的眼光反复去观摩衡量、判断打压，那么再强大勇敢的心脏也会浸染几分彻骨的绝望与寒意。
而所谓的尊严，我想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概就是总角顽童可以在父母亲戚面前勇敢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不被怒斥为胡说八道、不懂礼数；大概就是当你两鬓苍苍、大小便失禁之时仍可以得嗅清晨滴露的花香而不被责怪是吃闲饭、搞闲情的；大概就是当你参加选秀能被平等对待而不是被怒吼一声“滚蛋”，或者千里迢迢奔赴外地求职时手中的简历能被真诚认真地看上几眼。
人生来彷徨，也没有谁堪称完美，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时刻自尊自爱和平等善意地去直面他人的尊严。
而我们从睁开双眼那一刻开始，用啼哭索取爱，努力成长读书，长大后竭尽全力赚钱养家、生儿育女，直至老眼昏花、白发苍苍，每一场努力、每一桩辛苦都是在奋力争取累积能力与资本，用以维护我们生命中每一瞬间的那一丝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