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话不多的青年,这一次却不假思索地道:“大将军的剑法是从各种实战血拼中积累经验,而师父剑法自成一派。即是说,若论‘剑术’,大将军重于‘剑’,即重视用剑效力,力求过关斩将击杀来敌;而我淮南剑派,重在‘术’,为技能的不断自我突破和创设。
“大将军之剑乃沙场之剑,更适用于征战沙场的男儿,大小姐并不适合这样饱含杀伐之气的剑术,以这样基础加上我淮南剑术,大将军是想大小姐的剑术得以扶正吧。”
昭雪不由得“咦”了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每当听雷放提及“淮南”、“师父”,那脸上满满的骄傲和自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这就是对自己师门的深挚感情啊……她忽然就想到了雷被的惨死,一时黯然,若不是为了这事,雷放也不会这样赶来长安做奴仆吧……
以上对话是大约一周前的事情。眼下,昭雪带着雷放在长安东市四处乱转,雷放并不识得路,只能跟着她胡乱转悠。
他只感觉得到,昭雪其实根本心不在焉,根本意不在出外逛街。
街边的年轻女子三五成群,或在挑选胭脂水粉,或在比划布料好来制新衣,或嘁嘁喳喳对天上飞舞的风筝指指点点。
春天来了啊。雷放抬头,在远方的故乡,沙沙她们是不是也在三五成群地放着这纸鸢呢?
身边风声一起,他下意识低头,身边的少女已不见了踪影。他立即四处查看,昭雪正站在一处隐蔽的小巷子里冲他招手,脸上带着笑。
他拔腿便也迅速跟了过去。二人又在巷子里左拐右拐了片刻,来到一处普通的门口。
没等他发问,只见昭雪上前,“咚、咚、咚、咚”地敲了四下,门扉“吱呀”一声开启,门后边的,竟然是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笑脸。
霍去病挽了昭雪的胳膊:“哈,雪儿可算来了——”他注意到后面的雷放,皱皱眉,抬手制止了雷放行礼的动作,一撇嘴,“都先进来。”
在熙熙攘攘的东市还能有这样一处幽静隐蔽的场所,昭雪环视一圈,啧啧称赞:“还真是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这算是——出奇制胜?”
一早坐在一边大树下的赵破奴叫嚷起来:“再奇也不像大小姐这般!见到了大小姐的女装扮相,才敢相信将军说的没错……”
霍去病立即一胳膊肘捅了过去:“当你是兄弟,这才私下同你讲。”
赵破奴假装吃痛地捂住胸口,一边看到了站在昭雪身后的男人,招手道:“呦,这位便是雷放兄弟了罢,快过来坐。”
但雷放并不认得赵破奴,只站在昭雪身后,并不妄动。
赵破奴眯起眼,昭雪忙为他作介绍:“雷放,这位是骠骑将军麾下的鹰击司马,名为赵破奴。”
本来很想叫他“雷大哥”,这人却偏生死脑筋,坚称自己一个奴才根本配不上这样的称呼,争执许久,才同意昭雪对他直接称呼名字。
听了介绍,雷放一躬身,但昭雪还是看到他满眼的疑惑表情,应该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吧。
“赵大哥这小院子可真不错,乔迁之喜,当然要来庆祝庆祝。”昭雪笑说。
赵破奴把茶水递给她,一耸肩:“嘛,横竖不过一个借口,将军约大小姐出来可不是只说这些的。”
“哈?”昭雪愣了一愣,这她还没猜到,霍去病上前揉了揉她的后颈:“丫头,忘了去年春末的约定了?”
呆愣了半晌,昭雪噗的一口喷出嘴里的茶,“你、你是说,你想要带我去打匈奴?”她的声音结巴起来,“真、真的?”
霍去病笑眯眯的:“见你学武小有所成,又是如此诚心,当做我的奖励,如何?”
她……要随骠骑将军霍去病上战场了!昭雪的手指颤抖起来,赵破奴眼疾手快拿下她手里的杯子,笑着摇头。
此番皇帝让霍去病单独领兵,一来是要杀鸡儆猴,警告伊稚斜,二来也是陛下的私心,想让霍去病多多立军功巩固在朝中的地位。
根据他们的讲述,河西一带虽侦测到匈奴人的下落,陛下推断应当并非大部落,由于匈奴此前又开始骚扰上谷地区,之前因淮南王等的事情,一直腾不出手去应对。
“不可能!”昭雪脱口而出,“河西走廊草肥水美,是匈奴浑邪王与休屠王的地盘,伊稚斜按照赵信的计谋的确是将他们的王庭北移了,可那两王,估计是不会那么甘愿放弃如此美好的地方吧!”
赵破奴一愣,摸了摸下巴:“河西走廊?”他自己在脑中迅速回想起了地图,忽然笑道:“你如此说,这一块狭长地带,还真如回廊一般;卫巡,你对识图当真颇有些天分。”
这个名字是怎么想出来的?昭雪也不知道。
霍去病他们叫她想个假名字,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是那样挥之不去的深刻,她干脆就拿这个名字作为化名。
只是,她并没有看到雷放听到这个名字时,那剧变的脸色。
原来,当时的人是没有河西走廊这一称呼的么?昭雪正尴尬,霍去病一皱眉:“但,你方才言何不可能?”
昭雪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慢慢说:“虽然在河西一带并没有侦测到比较大规模的匈奴人,但匈奴分封的小王很多,河西盘踞的肯定就不少。
“况且,河西地区这种好地方,当初匈奴有实力的几个大王就将其纳为自己的地盘,虽然伊稚斜是向北退守,这几个王觉得祸不及自己,说不定还没有放弃这块地方,仍旧据守着哩。”
赵破奴连连点头:“不错,大家亦都存疑。但不论如何,开战时机已到,凭去病的指挥才能和我军的战斗力,便真有留守匈奴人,照样也把他们痛打一顿,说不定,还能顺手带回伊稚斜的人头!”
霍去病微微笑,昭雪看着他们的笑容,心里也觉得开心。
这个年轻人,是如此笃信着他的上司,亦是他的好兄弟。
霍去病详细地给她讲解了一番计划,拍她的肩膀:“舅舅那边由我应付,此番不会去得太久,回来同舅舅解释一二,料也不会如何。”
“但愿,是这样吧……先走了再说。”昭雪握拳,暗暗点头。
一时商量完毕,昭雪还和雷放一起离开了这个院子,二人面上尽量保持着淡定。
长安东市依然喧闹着,昭雪站在人群里,忽然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想要来刺探她现在身上的秘密——她要成为大汉军队里的一员,她要女扮男装去河西了。
旁人哪怕多在她身上落下半刻的视线,她也会觉得紧张,她生怕别人看出她的秘密。
哈,这就是传说中的草木皆兵吗,她深深吸气,自己不由笑了。
雷放站在她身边,他是此时与她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人。他却没有问她为什么,尽管刚刚她看到了他的震惊和不解。
“雷放,你不问我什么吗?”昭雪终究是按捺不住,刚刚回到云华院的房间里,她就悄悄问他。
青年剑客面无表情:“大小姐志向高远,非奴才可企及。”
好吧!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昭雪气结:“到时候,你也要一起去的,千万不要和绿香她们说啊。”
“奴才明白。”他回答。
三更刚过,趁着黑夜和家仆换班的极短时间,昭雪和雷放一起从长平侯府的一处隐蔽院墙翻了出去,由赵破奴在老地方接应,换装后一同赶去军营会合。
大汉的一万骑兵,乘着晨曦未现,悄悄离了长安,往陇西郡而去。因为早起和头一天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昭雪难免有些困倦,但很快便被兴奋感驱散。
她打着马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赵破奴,不时伸手去探肋下的剑,满心激动。
这并不是什么名剑,但也是霍去病特地为她准备的一把武器,在剑柄末端,她能认出那篆字所刻的“燕支”二字。
能有这样的名字,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剑器。
如今的她,也是大汉骑兵队伍中的一员了。她即将参加的是霍去病独自领军的河西大战,同那些青史留名的英雄们并肩作战。
毫无疑问,这是她作为一个汉人的无上荣耀。
比起曾经即将成为警察时的感受,卫昭雪如今的心情,是更要激动万分!
老爸,老妈,我在古代依然在努力做对百姓有用的人啊,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一路的前行,只听得马蹄声不绝,仿佛隐在天边的雷鸣,酝酿着疾风骤雨般的狂飙。
这是由霍去病挑选和训练的战士,他们多是牧民出身的边境人家子弟,本就对马背上的生活于寻常士兵更为习惯。
些微的晨光映着他们坚毅的面庞,那坚定的神色与他们年轻的主将并无二致。
昭雪看着霍去病凝重的侧脸,自出长安城以来,他一直不苟言笑,双手紧握缰绳,目不斜视。
与曾经和她玩闹嬉笑的模样相比,现在的霍去病,简直是换了个人。
忆及昨日霍去病和赵破奴说话时的口吻和飞扬的神色,昭雪不由失笑。
“有甚么可笑的?”赵破奴冷不丁回身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昭雪忙道歉:“对不起……”
但赵破奴只是努了努嘴:“看那边,日出。”
顺着光线的源头看去,原先粉色的霞光渐渐转为金色。
遥远的地平线上,那象征着希望和生命的巨大火球探出一点脸庞,立刻点亮了沉睡的大地,也点亮了士兵们的脸庞。
赵破奴笑:“今天将是个好天气。”见霍去病也转头去看那朝阳,便又对他道:“好兆头不是吗,骠骑将军?”
霍去病一点头,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趁着好日子,加快行军,今日便把匈奴人的头儿给捉几个来!”他一扬头,朗声道。
“诺!”士兵们高声应答。
听到他说好日子,昭雪想到那首歌“今天是个好日子”,又忍不住笑。
“又在笑什么?”霍去病道。
昭雪连忙摆手:“我、我只是想到一首歌……”
“什么歌?”他皱眉。昭雪面色一囧,那边赵破奴却还落井下石,立刻嬉笑着凑过来:“卫巡啊,不如来唱一段儿,正好这一路走得还有些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