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结束了,但我还是不想抛弃。那是我高二时候和我妈出去旅游买的。当时有个国际性的园艺博览会,我觉得机会难得,就在特许店里买下了这种纪念物。同样的款式我买了两个,我怕我妈问起,愚笨的我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就把一个藏在内裤的口袋里……放心了,我送给她的是另一个。你知道吗,那天太阳很炎热,我走在湖上的拱桥上,我看见一个女生戴着一个精致的草帽靠在桥上拍照,阳光透过帽子的缝隙细细碎碎地洒在她的脸上,当时我想如果是她的话那一定更美丽,那时候我的抑郁症还不明显,我以为高中毕业就是个大好未来,我可以和她一起来到这样繁华的大城市,带她来这美丽的湖上拍照,让阳光透过帽子洒在她的脸上。明,在当时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我以为未来会很灿烂。
我想发短信给她诉说心中美好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回去后我把钥匙链送给了她,我看着她开心地收下。虽然我们心照不宣,但是都看得出来对彼此的感情。
我们拉钩要一起考到那所学校,我的双眼已经看见了自己和她在那座繁华都市的美好未来。但是不久以后,我便因为抑郁症休学了,而半年后我重回高三教室的同时,她已经在大学的教室做自我介绍了。而那时,我才表白。明,你说是不是很滑稽,分开以后两个人才决定在一起。她说她在大学等我,她让我加油。可是是母亲逼我回到学校,我的抑郁症已经发展到我无法自控的地步,我对于课本已经厌倦到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我再怎么努力也学不进去。测验时候,我坐在考场上,我看着语文试卷上教条的题目,曾经信手拈来的模式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我的恼怒一发不可收拾,我在试卷上疯狂地乱花了几笔,我偷偷掏出手机给母亲发短信,我说我恨死了这样的教育,为什么要让我来继续上学,这破学校只是一个商业化的加工厂,不管你是什么模样纷纷把你打入统一规格的罐子里,谁的样子最标准谁就是优秀,去他妈的教书育人,去他妈的知识,去他妈的诲人不倦,真恶心,真他妈可笑,你们从来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知识!一直以来,我想说的话你们一句也听不见,这世界就是这样的颠倒黑白。有钱有势放个屁都是真理,而我什么也没有即使我把喉咙说破你们也觉得我是年幼无知无理取闹。难道只有我死了你们才会对我说的话有那么一丁点的在意吗?老子现在终于明白那些自杀的人是什么样的心理了,因为我们一无所有,我们只有拿命来唤醒你们一丁点的觉悟!
而母亲只回了一句话,孩子,恨不会快乐。
明,你不知道我那段时候心有多矛盾,一方面我恨这样的教育,我觉得它侮辱了我的思想,另一方面,她考了那么好的学校,如果我不上学了,她的父母会接受她和一个没有学历人生惨淡的人在一起吗?因此我恨它却又不得不逼自己苟延残喘。我想死,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便失去她了,我只会成为她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我不要那样,我放不开,我放不下。如果我死了,我也没有机会再继续我的梦想,便没有机会证明母亲和教育的错误了。
矛盾的心理让我的心脏分分秒秒燃烧,没有一刻钟的安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明,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我知道,就是那个样子。
而母亲为了我上学辞掉了工作,在学校附近租了一所房子陪读,每天早晨赶在我之前起来给我煮一晚甜美的鸡蛋粥,每天中午下午她都绞尽脑汁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饭菜。每天半夜快十二点多她站在漆黑的马路边等待下晚自习的我。有时候班主任一个电话她就会满世界的寻找并没在教室上自习的我。所以明,她花了所有的心血希望我能完成她的希望,但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不是没心没肺,只是我只有一颗心,无法承受那么多,达不到多赢的结果。
明,我虽不孝,但我不是不知报恩,而是母亲的爱太过沉重而广阔,她像一片逃不出的天空,已经覆盖了我一辈子,她是杀死我灵感的元凶,也是世上爱我最多的人。她对我的摧毁和爱都是无法比拟的广袤与沉重,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爱,母爱是这世上最残忍,破坏性最大的事物,什么恨,什么恶,都远不及它的力量强大,它能将你一整个世界连根拔起,夷为平地。但同时它也是最美好,最坚固永恒的事物,即使一整个宇宙的力量也无法打破它的壁垒。在圣母玛利亚面前,即使基督也只是一个孩子。更何况我们寻常人之于自己的母亲,又怎能对抗她的沉重。母爱摧毁世界,同时也拯救世界。
因此明,你让我如何回报,即使你有心报恩,你所做的一切与之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对于恋人,你会因为谁付出的更多而讨价还价,而对于母亲,你只会永远觉得对她的回报远远不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报答她,就得放弃自己的事,坚持自己,又是不孝。这是一个诅咒。
明,那一天在办公室,我不知因为什么和班主任争辩了起来,班主任打了我三巴掌,他说我就是不让你有自己的思想!
明,从小到大我挨的教训不少,因为调皮,因为不遵守纪律,但这是第一次我因为思想挨了别人的巴掌。身上那么多的伤疤我都可以为它找到理由,但是这一次,我无法找到答案。我只是感到羞辱,莫大的侮辱。明,世上有那么多同样的老师,他们现在依然得意洋洋地站在学生和家长面前,接受爱戴,被冠以各种各样特级教师的头衔。对于老师的打骂,同学们也都习以为常。只有母亲在毕业之后得知此事后气得流泪,明,那时候我便想是不是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是自己心理变态,充满仇恨,因为别的同学都可以在毕业典礼上和老师勾肩搭背笑成一团,他们在多年以后还会在聊天室里感谢老师当年的教导,怀念高中时光,而只有我却觉得那段时光不堪回首,不忍直视。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和我有一样的见解,他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如果全世界都背叛你,我也会站在你身后和你一起背叛全世界。
却终究只有自己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因此后来我逐渐明白,原来爱和恨都是一个人的事。爱要坚持,恨也要坚持,因为错的东西终究是错的,既然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就有义务对它进行宣判。我有义务收集证据,让大家辨明黑白,不让错误再继续下去,发生在别人身上。
那一年我站在人群的角落看着在领奖台上佩戴大红花满脸微笑的他,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用自己的思想获取巨大价值,获取巨大的名和利,让他看见,让他明白多年前的那三巴掌,是错误的。
当别人否定你时,成功是最好的辩驳和证据。
但是明,我终究没有成功。但我依然不会对他苟同,我很不甘。
明说,你才多大,才二十出头,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希望有的是,你怎么能像个老人一样消极,年轻人要有活力,年轻人是不怕失败的,来,点上。
说着他给萧卓点上烟。
萧卓说,可是我振作不起来。
明说不要这样子,我们出去走走。
他拉着萧卓来到院子里,他和他打乒乓,他说没想到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反应还这么灵敏。阳光逐渐移动过来洒在萧卓身上,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他放下球拍说,我好累,我忘了医生告诉我不能晒太阳,会加速病情恶化。
明带他走到一个阴凉的地方,坐在长椅上,萧卓挽起自己的衣袖,他说这里的皮肤好疼。明看见在阳光的照射中他胳膊溃烂的皮肤显现出新鲜的颜色,他看见那疤痕开始开裂,一个黑色的东西挣扎着钻出来,他俩触目惊心,那个东西掉在地上,微微蠕动,那是一个蝴蝶的蛹。
张华堂逃出了村子,而林昭南被抓了起来。他被关在祠堂好几天,族长在祖宗灵位面前宣读他的罪行,说他放走对祖先大不敬的叛徒,应当同罪,而且他脖子上长鳃,是妖邪托生,会危害人间,依照族规,对待妖邪,应当乱石砸死。
林昭南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不是妖魔,我也不知道脖子上为什么会长鳃,但我是正常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娘快救我啊,娘,你在哪里啊!
但是人群里却没有母亲的身影,昭南又怕又急,他哭喊着,已经尿裤子了。
人们把他押赴刑场,准备把他推进坑里,周围的壮汉已经举好了石头。绝望的昭南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声,革命万岁!
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族长冷笑一声说,哼,死到临头还给我闹幺蛾子。
就在他要被推进坑里的那一瞬,身后的壮汉却被一棒子打晕了,他回头一看,是母亲,她向他们扔去棒子,她从腰上掏出一把刀用力地挥舞,说谁敢动我儿子我跟谁拼命!
惊魂未定的族长说道,白淑芳,你这是何苦呢!
母亲用刀割断他身上的绳子,她拉着昭南离开,她用刀指着族长说,这是我儿子,不是妖魔,谁敢过来我跟谁鱼死网破!
昭南也从地上捡起石头边走边对峙,族长和壮汉们拿着长棍眼睁睁地“护送”着他娘俩一直来到村口,而这里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待着,母亲说赶紧上车,昭南连滚带爬地被母亲推上车,然后他拉母亲上来,车夫一声“驾!”马车便向前方飞驰而去。昭南回头爬在窗口上看着追赶的人们,他们用力扔来手中的棍棒和石头,昭南对他们做着鬼脸说,来呀,来打我呀,老不死的!
母亲拉回他责备道,刚才差点连命都没了还在这张狂!
昭南说,娘,你怎么才来,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都快吓死了。
说着他趴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母亲推起他一巴掌打在他的肩膀上说,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哭!就这样你还革命,把你自己革掉算了,从今往后你要给你坚强起来,你已经不是小孩了,要像个男人一样独立,你要让娘放心。
昭南边哭边点头。母亲说,他们发现了你的鳃,娘知道你不能在村里再呆下去了,我想方设法雇了这辆马车,这车夫是个外乡人。他会把我们带到白石滩,那里会有一艘接应的船。
马车一路颠簸来到白石滩,河边果然早已停了一艘乌篷船,母亲把他推上船,然后掏出一把钱塞到船夫手里。昭南问母亲,娘,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母亲没有理会他,他握着船夫的手语气恳求的嘱咐道,大哥,一定要把我儿子安全送出去,这孩子从小和我相依为命,离了我就啥也不会,还劳烦你多照顾照顾他,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拜托了!
船夫说一定一定。
昭南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船夫一篙子就把船推离了岸,他看着岸上的母亲问道,娘,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母亲抹着眼泪说道,娘不想成为你的拖累。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好好干一番事业,发挥你的价值,娘不在,你一定要坚强独立。
昭南急得要跳水,母亲却厉声吼道,你敢跳我就扒了你的皮,一事无成不许回来!
昭南跪在船头扯着嗓子大哭着,他说娘你别丢下我,我不要离开你。
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着,她说昭南,要坚强,让娘放心……
岸上的母亲越来越远,昭南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娘,母亲给他挥舞着手帕,然后转身离开,她的背影不断颤抖着。
昭南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伤心欲绝地趴在船头哭泣。船夫看着他摇摇头说,小兄弟,你娘告诉你要坚强独立,你这样子让她怎么放心的下呢。
但昭南已经听不见这些,他满心都是离开母亲的悲痛。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整个行程中,昭南都坐在船舱里一言不发,双眼呆滞,像丢了魂一样。
船夫在河里抓来鱼,烤熟放在他面前,他也看都不看。船夫说,小兄弟,人是铁饭是钢,再怎么伤心,总得填饱肚子呀。当初我离开父母的时候比你还小,那年军阀混战,战乱里我跟父母失散,一个人流落到这里被一个渔夫收养,你比我要幸运多了。小兄弟,日本人占领了南京城那会儿,城里的战火连烧了好几个月都停不下来,那里沦为了一片人间地狱,我有一个表侄侥幸逃了出来,你不知道那有多惨烈,他说满地的尸体爬都爬不出来。所以国家现在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别再惦记你母亲了,去参军打鬼子吧。
昭南听了他的话,似乎有所醒悟,他想起张华堂说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抬起头来看着船夫,船夫把烤鱼拿给他说,吃吧,孩子,吃完了去保家卫国。
他点点头,拿起烤鱼大口地吃起来。
第二天早上他在码头下船,船夫拿出一包盘缠给他说,这是你娘让我给你的,保重。
昭南接过它,他和船夫告别,他看着船夫撑着篙在江面远远离去。他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
他看着陌生的街道,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在茶楼向人们打听现在的战势。他了解到共产党的根据地在遥远地延安,他听说了毛泽东带领红军长征的事迹,他们几乎绕了大半个中国,昭南听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世上竟发生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还听说了几年前的南京大屠杀,他听后义愤填膺地锤着桌子说,太可恶了,怎么能这样,我要去灭了他们!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他们端着茶壶说,政府都无能为力,你一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能耐,给你一把枪你都不会放吧。
昭南说,对,我要去参军,参军打鬼子。
他们说,国军共军,你要参哪个军?
昭南挠着脑袋说我不知道,只要能打鬼子就行。
以现在这个形式,日本人随时会打过来,你还是想想办法逃命吧。
一个人说,离这以西二百多里的鲁庄有八路军的根据地,至于国军,附近还没有他们的阵地。
昭南用指甲在桌子上画出一个镰刀和锤子,他问这是什么军?
那些人看后,说,哦,原来你想去参加八路军。那就看你有没有运气到鲁庄了。日本人看样子要进攻那里了。
他说好,我就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