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人们的嘲笑声中离开茶楼,他想去雇佣马车,但这座城随时会沦陷,马车早被打算逃命的人雇佣一空。他打算徒步去鲁庄,在路上一个穿着破烂的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叫住了他,他的旁边跟着一个比他小几岁一样衣衫褴褛的男孩,他们的头发就像鸟巢,他说喂,那个乡巴佬,想雇马车是吗?
昭南点点头。
他说,我有办法,你有多少钱?
昭南打开自己的盘缠说,就这么多了。
那两个男孩两眼放光,小的激动地说,哇,哥,够我们去聚湘楼吃顿好的了!
高个男孩拍了他一下,他对昭南摇摇头说,一辆马车可远不止这个价,还是算了吧。
他拉着矮个转身就走。昭南叫住他们说,求求你们了,我只有这么多了,帮帮我吧。
男孩故作艰难地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也知道,行价如此,我们也很难做,还是算了吧。
他转身准备走,昭南失望地看着他们离开,但他走了几步转过来说,你怎么不拉我?
昭南不解问,是你自己要走的,拉你做什么?
他无奈地耸耸肩说真是个乡巴佬。他说好,我愿意帮你弄辆马车,但这个价可算是我给你打折了。
昭南感激地说谢谢你们了。
他俩带着昭南来到一户财主家院子外,他说你在这等着。然后他和矮个瞅瞅四周无人,便三下五除二地爬上了院墙翻了进去。等了估计有半柱香的时间,他听见里边传来马匹的嘶鸣,还有老头的喝声,大门一下被撞开,他看见男孩架着马车就冲出来了,他停在昭南面前喊道快上来!
昭南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偷车去了,矮个从车里探出来伸手把他拉上去。男孩架着车在街上飞驰,他看见院子冲出好几个骑马的家丁追赶。矮个掏出弹弓一下一个,把他们射得人仰马翻,老财主从身上掏出一把王八盒子,他骂道,小兔崽子活腻歪了,居然敢偷老子的车!
说着他啪得一枪射过来,子弹从马车里穿了过去,昭南吓得全身冷汗。矮个也吓得喊道,哥,他有枪!
子弹不停地射过来,他俩趴在车里头也不敢抬,吓得要死。高个喊道,他快没子弹了,给我把他打下来!
等到他射击停息的间隙,矮个在弹弓上夹上五个石子一股脑儿全射在财主油亮的脑门上,他痛得掉下马去,撞翻了路边的摊位。矮个兴奋地说哥我把他打下去了!
高个说好样的,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
他们在城郊的树林里停车,昭南把所有的钱全给了他,男孩开心地把钱揣在身上说,合作愉快,后会有期。
他们正要走,昭南却说,可是我不会驾车,你们能不能送我一程?
男孩说你这点钱给你弄辆车就不错了,还想让我给你当车夫?对不起,恕我无能为力。
昭南很无奈,他说,那你们叫什么名字,今后有机会我好答谢你们。
男孩头也不回说,江湖人士,做好事不留姓名。
矮个转过脸来点头道,对,咱们猫狗兄弟做好事从来不留姓名。
高个听后拍了他一掌道,笨蛋,不留姓名怎么还能告诉他咱们的名号。
昭南赶紧谢道,多谢猫狗兄弟相助。
高个听后说,那好吧,看你这么心诚,就告诉你吧,我叫李狗蛋,我弟弟叫李猫蛋。说好的,下次见到我们可要答谢哦。
昭南说一定一定。
昭南看着他们远远离开,他正愁该怎么摆弄这大马车时,却见他俩走着走着愣在了远处,然后像见了鬼似得跑了回来,李狗蛋吼道快上车!
昭南见他们惊慌的样子问怎么了?
李狗蛋说日本人来了!
昭南顿时也惊慌失措,他跟猫蛋连滚带爬地上车,狗蛋去驾车,他看见树林的远处有一大堆穿着军服的人,他们手里都端着装着刺刀的长长的枪,他们发现了他们,他们大喊着他听不懂的话,然后向这里追过来。
狗蛋大吼一声“驾!”马车开始飞驰。
枪声开始响起,子弹嗖嗖地飞过来。他俩紧紧地趴在车里。
昭南问日本人怎么说来就来?
猫蛋说我怎么知道,我还盼着去聚湘楼大吃一顿呢。
马车驶出树林,在一片山坡上横冲直撞,速度太快,车轮不知碰到了什么一下子侧翻了,连同马匹也重重摔在地上。他们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日本人的声音仍从后边传来,他们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丢下马车继续逃跑。日本兵追击的速度很快,他们感觉这样迟早会被抓住,狗蛋脱掉自己的鞋远远扔到前方,然后和他们一起钻进另一边的一片茂盛的灌木里。
日本兵追到了这里,他们慢下脚步端着枪挑开草丛搜索,他们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什么,语气听上去很得意,昭南想他们可能在说我知道你们就躲在这里。
透过草叶的间隙他们看见一个日本兵在逐渐和他们接近,他喊叫着,用刺刀砍断叶子,昭南屏住呼吸,他发现身旁的猫蛋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刺刀越来越接近,它冰冷的光已经快反射到昭南的脸上,他感觉心脏就要跳出来了。此时远方一个日本兵喊了一句什么话,然后草丛的兵全都迅速离开,向狗蛋扔鞋的方向跑去。
等到他们没有了声音,狗蛋慢慢探出头去察看,他说他们都走了。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狗蛋说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可能还会杀回来,我们快逃吧。
他们远远离开这片灌木,猫蛋气喘吁吁地问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狗蛋说,日本人都杀这里来了,看样子不能再回城去了。
昭南说,跟我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鲁庄,那里有八路军。
狗蛋问,八路军?他们能保护我们吗?
昭南点点头说,我的老师告诉我共产党的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我这次就要去鲁庄参加八路军。
狗蛋和猫蛋相互看了一眼,说好吧,那暂且相信你,咱们就先去鲁庄。
病房里,明问,萧卓,从你皮肤里长出来的那是什么东西?
萧卓说,我不知道,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了。
就像是蝴蝶的茧,这真是不可思议。
明看见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蝴蝶,他在病房里飘然起舞,飞来飞去,它撞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碰撞,想要飞出去。明走过去看着它,他说,萧卓,它会不会就是从你身体里孵化出来的蝴蝶呢?
萧卓沉默地观望。
医生走了进来,他看见了在玻璃上碰撞的蝴蝶,萧卓问,刘医生,我得的是什么病?
刘医生观察着他皮肤上病变的趋势,他说,我告诉过你了,是灵感病,这种病是因为灵感的丧失引发。
萧卓说,可是为什么我的皮肤会烂,那蝴蝶又是怎么回事,我看见有黑色的茧从我皮肤里长出来。
刘医生说,那是因为你脑子里的灵感因为现实的挤压,拥有了真实的实体,它们在你皮肤里生长,它们的茧会从皮肤里钻出来,然后孵化成蝴蝶。那在空中飞舞并不是真正的蝴蝶,它们是你的灵感,你的灵感映射到现实中来就是那个样子。它们在告诉你,你的灵感在流失。
萧卓笑着说刘医生,我发现你是我见过的最会编故事的医生,人脑子里的东西怎么会化成实体。
医生说,这种病最早是由荷兰精神病医师保罗·嘉舍在1892年提出来的,他曾是梵高的医生,梵高在1890年开枪自杀,那之前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开始悲哀抑郁。而嘉舍医生在给梵高治疗期间发现他的房间总是会有莫名的蝴蝶飞舞,后来他发现原来它们都来自他的体内。经过他的研究,他在1892年提出自己关于灵感的观点,他认为天才的脑子里充满了灵感和强大的精神力量,而当精神世界崩塌的时候它们不愿死去的强大怨念就会使它们在体内压缩成实体,像沸腾的水,从被摧毁的精神里通过皮肤被挤压出来,蝴蝶就像生命的源泉,当它流失完了以后,人也自然就会消沉下去,就会死亡。
但他的观点太过离奇,不符合科学的解释,因此并没人被世人认同。但是在今人的研究看来,他的说法其实是有理有据的,有人用透视光线观察过灵感病患者,起初会有不明的物质从脑中发射而出,遍及全身,它们会在皮肤下的肌肉里一处处聚集,然后逐渐生长成一个成型的茧,进而钻出皮肤,孵化。而这个周期可能会很短,也可能会很长,它取决于病人精神世界的崩塌速度。有证据显示历史上很多名人都曾是灵感病患者,海明威,亚里士多德,莫扎特,莫泊桑,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以及中国的诗人顾城,海子。据说在冰天雪地的寒冬中有人看见在某位艺术家的墓上有成群彩色的蝴蝶飞舞。
萧卓听后,良久的沉默,他说,所有得灵感病的人,最后他们都自杀了,对吗?
医生说,这只是极端的例子,或许我们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患有灵感病,身上会有莫名其妙的疤痕,屋子中会出现不知哪儿飞来的蝴蝶,心头会有无端的失落。
说着站在窗口的明开始偷偷检查自己身上的皮肤。
萧卓问,那该怎样治疗?
医生说,通过药物手段抑制这种物质从大脑中流失,但是最主要的还是要靠你自己。
我该怎么做?
要想活命,要么找回灵感,阻止它的流失,要么变成普通人,将它彻底放弃,甘心接受。
明问,你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呢?
萧卓说,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忆,眼前浮现很多人的面孔。
明说,只有快死的人才不停回忆过去。
萧卓说,我想到帮我办转学手续的主任,我的成绩平平,他却愿意接受我,他说看我的样子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他还常常把我叫到他家吃饭。很少有人无端地对我那样好。因为他的一句赏识,和一碗白米饭,我便告诉自己滴水之恩要当涌泉相报。但我注定是这样,让看好我的人都失望,让轻视我的人继续得意。在高三的最后时日我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我的身体也开始崩溃,我重感冒,母亲带着我到处打针吃药,我不断地腹泻,一想到压抑的教室和班主任的脸我都难受地要死,我在屋子里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不想再去学校,我胡乱地扔着家具,母亲终于妥协,她憔悴的脸淡淡地说,那好吧,咱们不上了,回家吧。
那个落雨的清晨母亲简单地收拾了家什,她把没来得及下到锅里的面放回袋子,收起阳台上晾的菜和盆子里腌的肉,她默默打理,一句话也不说,而我像个死人一样静静靠墙坐着。我和母亲坐长途汽车回到家乡的县城。在车上我不敢看母亲的脸,我把头偏向窗外,我看见母亲第一次带我来这所学校的那一天,阳光浓烈,母亲给我报完名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加油儿子,再坚持一年,到时候妈给你大办一场酒席。
我微笑说好。
人生际遇总是充满嘲讽。
我给她打电话说我离开学校了,到时候只去参加高考。
她说好,你在家好好复习。
我说大学里好吗?
她说挺好的,我们会换着教室上课,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军训的教官可帅了。
我说恩,你开心就好。
她给我发了她军训时候拍的照片,她穿着军装脸上全是微笑,周围是英俊的教官和她的新同学。
或许照片中的世界也曾是我一如既往的梦想,梦想一个美丽的大学校园,有一帮感情深厚的同学,我可以尽情发挥自己才华,而如今,我知道那已是一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该将何去何从。
高考前夕那段日子,我一个人骑车单车去遥远的郊区,我穿着黑色的背心,我在白色的马路上飞快地行驶,呼啸的风拨开我的头发。深陷抑郁的我终于又青春了一次。
黄昏中我停在路边,抽一支烟,我看着天边空旷而遥远的云,我想起那句歌词,考不上的好学校,可以不微笑就走。
这样心里就会好受些。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非要让我去高考,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但是母亲说上了十几年的学,不管结果怎样,都去把它走完。
可不论是否完整,上学生涯,都已经对我没有了意义。
母亲带着我去学校旁边的一间小庙,那个道士在地上扔卦,他说卦象很好,你的儿子一定可以考个不错的成绩,我心中苦笑,但愿如此吧。我看着焚烧的灰烬和雨水在空中纠缠,我站在庭院中央,我听着道士口中的咒文,和从学校里传来的下课铃声,我感觉人世的痛楚和深凉的命运如繁花暴雨一般从我身上沉重而无尽地坠落,我的心里只剩一片空茫。
我经过那家卖烟的小商店,看见了我们曾经抽烟的样子,我听见校园的铃声和涌出的学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和学习后的充实,而自己终于只是一个被放逐的人,我该去寻找自己的出路,我克制住自己不去羡慕他们的幸福,不去在意自己的悲凉。
高考的考场上,我照样倔强地,一个题也不想答,我在语文试卷上写了很长很长一个文章,我知道它不会有人看,至少还剩自己赏识自己。
考完的那一天我还跟从前的朋友一起走在回家的马路上有说有笑,如同最初时候,大家都一样,没有分数的差距,没有命运不同的遭遇。多想回到那些不用考虑人生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