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一次一次地沉向坑底，又一次一次地浮上来。她的头脑非常清醒。清醒着的头脑告诉小同：自己没有死。这个大水坑让小同学会了游泳。在会游泳之前，小同只能在浅水处做一些狗刨儿的动作。看着小芳还有其它的一些小伙伴，在深水处打水仗，小同羡慕得不得了。她手脚并用，拼命地拍水，无论她怎样努力，身子就是浮不起来。小芳看她的怪样子，笑得上不来气。过了一会，小芳跟小伙伴们嘀咕了几句什么，她们暂停了打水仗，合力推来一根沤在水里的木头。一根木头连同几颗小小的头滑到了小同跟前，小芳说，小同，骑上吧。小同有些迟疑，我不会水。伙伴们说：我们保护你。小同问，保证不会淹着？伙伴说：保证。在得到了确切的回答后，小同小心翼翼地骑上了大木头。伙伴们分散在木头四周，推着木头缓缓地向坑中间游去。小同好不威风，她感觉自己就像坐着一顶大红花轿，一顶在水中行走的大花轿。小同是多么得意呵。小同想快乐地大叫，还没等她叫出声，坑水就铺天盖地的灌了进来。她来不及思想，一连咕咕地喝了好几口水。一时间，大木头没有了，小伙伴没有了，有的只是满眼满耳满口的水。求生的本能让小同猛劲地踢腾着两条腿，她在有力地朝下踩水。她踩啊踩啊，忽然，感觉堵住她口鼻的水没有了，她可以呼吸了。小同睁眼一看，原来她浮出了水面。哇，我会游泳了！小同大声地喊叫着。小同的喊叫使几个吓傻的不知所措的伙伴缓过神来。大人们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小同当时想。想起这件往事，小同嘴角不觉动了动。不知什么时候，小同发现自己在水面上保持了仰泳的姿势。自己小小的身躯在水面上漂漂浮浮，宛如一片落叶。真是无聊透了。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同想试验一下，是不是比活着更有趣些。活着，一点也不好玩。
一排柳树在水坑边默默地探着头，柳条晃来荡去地摇摆着，借着月光在坑水铺成的镜子前梳洗打扮。小同漂过来，细小的身子把柳条的倩影弄的斑斑驳驳。柳条一点也不生气，依旧款款摆动着，发出细小的莎啦啦声。它们在和她说话么？小同凝神去听。果然，它们在说：小同，你好；你好，小同！天，它们居然知道她叫小同，一定是听过去小伙伴喊她记住的。不自觉的，小同把浸在水里的身子抽出来，上了坑坡，她想离说话的柳枝更近一些。几乎垂到坑坡上的柳枝，张开怀抱，让一条湿嗒嗒的小身子融进来。这是一条需要抚慰的小身子，它们用柔软的手臂拥住她，让暖意融化掉初秋季节里冰冷的绝望。渐渐的，小同感觉到了那份暖，它透过肌肤，向着她内心深处挺进。所过之处，坚硬的绝望像一颗三分钱的冰棍，慢慢地开始化成水。
它们成了她对人世间的唯一的眷恋。小同不想死了，因为她不能确定死了之后，还能不能享受到如此动人的拥抱。以及，她死了，它们会不会难过。她不想它们难过，一点都不想。
从此，她不再孤独。因为，她有朋友了。
于是，小同爬上柳树，一一地拥抱了它们。
小同彻底地变了一个人。独自去上学，独自打猪草，独自来来往往，独自在一个离人群很远的世界里。很少发出声音，不得不说话时，尽量使用最简洁的“恩”、“是”，或者“啊”。小同的变化在家人看来，没有什么可惊奇的。没有谁觉得不妥，一个不再和别人一样的女孩子，行为也是应该有异于常人的。内敛与沉默，是知耻的性格表现。没有谁来安慰她，当然也很少有责备。就像那天晚上她湿漉漉地回到家里，母亲一句“还不赶紧睡觉”就了事了。没人顾得上去问她干了什么，身上为什么是湿的。母亲永远忙着在油灯下纺线，给一大家子人做鞋补衣衫，父亲永远忙着借着微弱的灯光编织鸡笼什么的。有的时候家人甚至忘了小同的存在。一大家子围在桌上吃饭，吃到最后，才有人想起小同不在，问一句“小同呢？”然后几个长辈自觉地减少了在一个大号塘瓷碗里夹菜的频率。许久，家人才看见一只大草筐移进了院子。扒了几口剩饭，就着煤油灯写了作业，疲劳的小同睡着了。
小同做了一个梦。她又坐在了木头上。小芳和伙伴们推着她往前走。水草轻轻地滑着她的小腿，痒酥酥的。快乐的小同有点晕，是幸福的晕。她张开嘴巴，想大喊几声，偏偏一口气憋在胸口，让她喊不出来。她醒了。奇怪的是一波一波在水中的那种感觉依旧存在着。她摸了摸身边，除了睡着的弟妹们，什么也没有。小同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刚要合眼，却分明感到波动的感觉加重了，是什么东西在动。于是，小同好奇地抬起了头。三年饥饿离人们渐行渐远了，对小同的父母来说，渐行渐远的还包括小同给他们带来的耻辱。人性的本来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蠢蠢欲动了。也许，他们很多次的蠢蠢欲动过，唯有这次让小同看到了。小同看到了母亲在黑暗中泛着白光的屁股，她一个个爬过她的孩子们，在最小的妹妹旁边躺下。很快，父亲和母亲都响起了鼻鼾。小同睡不着，她在想一件事情。既然父母也在做那样的事情，一定不会是丑事。可是，为什么她做了会带来那么多可怕的后果呢？就因为她和老土是在玉米地里，而父母是在家里的炕上么？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很快乐么，是不是像她拥抱树那样快乐？
小同感到了真正的委屈。她无处诉说。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只有跟树诉说。小同抚摸着它们，依偎在它们怀里，听树叶哗拉拉地对她作出回应。她爱护它们，心疼它们，看大人们拿着大铲修剪树枝，她心疼得偷偷掉泪。每年的春天，父亲都会在院子及院子周围栽一些树苗。小同会每天为它们浇水，每天守护着它们，不让它们受到伤害。由于小同的缘故，她家的树也就比别家的树长得好。父亲便经常用手去试试树的粗细，有时，父亲会自言自语地说：再过两三年树就成材了。
院子里的树是在小同十六岁那年砍的。父亲要盖房子了，要和叔叔分家了。其实，小同一家五口和叔叔分开吃饭几年了。娶了婶子的叔叔依旧和小同他们住在一所房子里，小同他们住在西屋，叔叔他们住在对面的东屋。婶子长得很好看，按照村里人的评价是，重眉重眼的像戏里的人儿。眉毛黑黑的，眼睛黑黑的。自从婶子进了门儿，小同家就发生了些微的变化。首先是，叔叔不再和小同他们五口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一个房子里的一个大家，分成了一个房子里的两个小家。然后是，叔叔说话的腔调和原来不一样了，不再是纯粹叔叔一个人的腔调。有时，明明是叔叔在张嘴，小同却感觉是婶子在说话。叔叔使用着婶子的腔调，使用着婶子的观点，使用着婶子的评判。小同听母亲背地里向父亲发牢骚，说叔叔越来越和婶子一个鼻孔出气了。过去一大家子围坐在堂屋吃饭，现在，不管夏天天气多热，两家人都会把桌子搬到各自的屋子里。纺线的母亲，大概怕被对面屋子里的人听到，将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放出不满甚至仇恨的眼神，嗖嗖地朝着对面屋子投掷。父亲沉默着，一张模糊了年龄的黑脸，对着手里永远干不完的活儿，一点没有朝母亲抬一下的意思。
其时，小同和弟弟妹妹钻进了被窝儿，并且，熟睡的信息已经从弟弟妹妹的鼻孔中飘散出来。小同躺着，闭着眼睛，偶尔快速地将眼皮打开一条缝隙，借着灯窑里昏暗的煤油灯光，打量一下炕上和地下父母亲的表情。小同睡不着，她害怕每个夜晚的来临，所以，她的睡眠是艰涩和迟缓的。想来，已经有五六年没拥有过弟弟和妹妹那样纯净的睡眠了。
父亲收拾东西声，宽衣解带声。只剩下孤独的母亲摇着孤独的纺车。
时间滋养了小同的瞌睡，它渐渐丰满，渐渐强大。终于，小同沉沉地睡去了，醒着的，是蛰伏在一个十六岁女孩潜意识里的那份戒备。那份戒备，随着夜晚的来临变得精神抖擞。睁着一双警醒的眼睛，戒备守候着一个特殊时刻的到来。它不知道那个特殊时刻哪个晚上来，何时来，所以，它一刻不敢松懈。原本，那个特殊时刻出现在今晚，它是不抱希望的，然而，竟然就出现了。刚一出现，它就拍了拍小同睡眠的肩膀。轻轻的一掌，小同便醒了。
这一次，不是母亲一个一个地爬过他们姐弟，换成了父亲一个一个地爬过他们姐弟。爬过他们姐弟的父亲，在母亲身边停滞下来，却遭到了母亲的拒绝。母亲紧紧地抓住了被角儿，拒绝父亲的进入，她说，一边去，啥时把房子盖好了，啥时让你进来！父亲又做了一次努力，结果是，母亲把被角儿抓得更紧。父亲不再做努力了，只好顺着来时的路，一个一个地爬过他们姐弟，钻进自己的被筒子里。然后，发出一声沉默的叹息。
白天时，小同看见父亲又把头仰起来，看着院子里的树，还伸出手，在树干上比划着，自语：真可以当房檩了。
这是一句让小同惊恐万状的话，她知道父亲的话语涵义，父亲要砍了树，用树干来盖房子。盖了新房子，他们一家五口就会搬走，再不会和叔叔婶子住在一起。
在小同心里，也是渴望着能有新房子的，有了新房子，从此不再和老土家做街坊了。五六年的时间里，小同的目光从不越过她家和老土家的那道栅栏，仿佛老土家的院子里摆放着一坨巨型的狗屎，只要望上一眼就会反胃口。有了新房子，才可以不用每晚和父母挤在一张炕上。她想有属于自己的夜晚，想有一个安静的睡眠。还有，远离叔叔婶子的视线，小同比父母亲的愿望更加强烈。恩，是的。她对叔叔的景仰，对叔叔的亲近，全在几年前的那个询问面前止步了。没有埋怨，亲情的疏离，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不敢奢望什么，不敢拥有什么。能有的，只有承受。然而，自从叔叔娶了婶子，小同对叔叔的埋怨，开始发芽了。她第一次见到婶子，婶子拉着她的手，抚弄着她的脸蛋，这就是小同吧，长得真耐人。那时，叔叔还没有把婶子娶进门来。突然有人这样重视自己，夸赞自己，小同感到无所适从。无所适从的同时，内心生出的感动和感激。然而，这份感动并没有维持多久，成为她真正意义上的婶子之后，忽然有一天，小同发现，婶子看她的眼神变了。审慎，检阅，怜惜，轻蔑。和周围的眼神协调一致起来。一定是叔叔，是他向婶子泄露了她的过往，打碎了她想保留得更久一些的感动。对叔叔的埋怨，也可以说是恨意，就是从那时开始生根了的。
所以，小同巴不得叔叔和婶子像老土家一样，早一天远离她的视线。可是，远离的代价是，父亲要砍树了啊。如果一定要让小同做一个选择，在树和新房子之间，小同宁愿牺牲掉后者。怎样才能阻止父亲的行为，给她的树留一条生命呢，小同很清楚，她自己的力量等同于一只小蚂蚁的力量，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她十六岁了，有足够的智谋了。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使用她的智谋来达到某种目的了。于是，小同便“无意”制造了一个单独和婶子说话的机会，“无心”地提到了新房子，提到了盖新房子要砍院子里的树做材质。盖房子也是婶子期盼的，小同传递的盖房子的信息，是大家共同的一个愿望，让婶子走心思的，是小同父亲要砍院子里的树做材质。婶子不乐意了。盖房子的事情还没有公开拿到桌面上，怎么盖，两家怎么协调，还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方案。树长在一个院子里，但那是两家的财产，你凭啥说砍就砍呢，跟谁商量了？
婶子开始摔盆子打碗儿了，连三岁的女儿都不能幸免，成了婶子的撒气筒。任谁都可以看出来，婶子的终极目的不在盆子碗上，更不在小孩子身上，她发脾气是另有主题的。她就是要提起人的注意，她不高兴了，谁的言或者行惹到她了。这个“谁”除了小同一家五口，还会有谁呢？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你婶儿，有话就说出来，盆子碗儿有啥罪过啊？
大嫂子，您管得有点宽了吧，我这不是没把手伸到您柜橱里，摔您家的碗么？
你婶儿，照你这样说，我把手伸你家去了？
谁伸谁知道。
我拿了你家啥东西了？
拿了啥东西自个儿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此时，屋子里的叔叔一挑东屋的门帘儿，露出一颗头以及面部表情来，院儿里的树是两家的，你凭啥想砍就砍呢？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想砍树了，再说了，树是你哥栽的，就是砍也用不着和你商量啊。
母亲枯瘦的身子在肥大的衣服里剧烈地摆动着。她太生气了，她多希望父亲能站出来，和她并肩作战。可是，父亲没有，他的习惯性的沉默像一枚坚果。孤独而又绝望的母亲，忽然转移了愤怒的方向，她冲进西屋，一脚踢翻了父亲手里的活计，你个死窝囊废，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你都不吭气儿！父亲继续他的沉默，变化了的，是黝黑脸上的一块肌肉。它在突突地跳跃。母亲忽略了它，依旧陷在对父亲的辱骂里。
忽然，父亲抄起桌子上的一碗粥，那碗粥因为一场战争的开始，被延误了进入人类胃囊的时间。
啪——
碗和粥像一颗炸弹，穿过屋子的破门帘，落在堂屋的地上，引爆了。
都他妈的给我滚蛋！
跟过来的，是父亲的一声怒喝。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小同没有想到，她的小计谋不但没有保护院子里的树，还加速了它们的灭亡。一场公开家庭战争爆发后，父亲找来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做公证，拿出了一个盖房子的具体方案。方案确定下来没几天，父亲就开始砍伐院子里的树了。小同躲在茅房里，泪水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想冲过去，去保护它们，可是她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勇气。她，什么都没有。她还不如地上跑的那只小蚂蚁。
夜晚，小同独自一人坐在光秃秃的木墩上，默默地为树的亡灵祈祷。小同用它和树之间独特的语言沟通着。树的魂灵也在安慰小同，叫她不要伤心，虽然它们倒下了，可它们的子子孙孙还会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树墩儿的话，小同听懂了。于是，她笑了。一抹红晕悄悄地爬上她的脸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