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点多,老土的帐篷就有了动静。比以往早了一个小时。
桥上的大型货车,一辆接着一辆,发出疲惫的呜鸣声。尽管如此,老土还是轻了自己的一副手脚,尽量小地发出声音,怕是扰了另一张钢丝床上的人。另一张床上的人,发出的鼾声沉醉而又香甜,令桥上奔走的货车心生妒忌,呜鸣声更加地疲惫了。早上还是很凉的,老土摸索着穿上了一件羽绒服,这是去年外甥给他的。
就要走过另一张钢丝床了,老土忽然委屈起来。委屈让他生出了愤怒,妈的,你是我老子啊,凭啥你要睡在这里,凭啥?要不是因为你狗日的,也不至于没人租房子给我。所以,他为着刚才的谨小慎微不值了,故意加重了步子,弄出很大的声响来。和衣而睡的打鼾人,身上搭着的是一条旧被子,头下枕着的,是白天抱在怀里的画板。老土弄出的动静,并没有奈何打鼾人的睡眠。它依旧香甜,依旧沉醉。他在为什么而沉醉呢?白天时,他新完成了一幅画,这幅画是他画过的最满意的一幅。他相信,他画好了,他的女人就快回来了。眼看着离幸福越来越近了,他怎么能不甜蜜呢。说不定,在梦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女人。女人没有丝毫的改变,依然是他娶她那时的样子。两道月亮一样弯弯的眉毛,一对总是升腾着水雾般的眼睛,还有她的麻花辫,明明是乖乖地垂在胸前,却有一种跳跃的感觉,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抓。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媳妇,他的女人,永远是这个样子。
嘿嘿……打鼾人终于笑出了声音。
呸,做梦娶媳妇了。老土将一口带着粘度的唾沫,吐在打鼾男人的脸上,然后,出了帐篷。用钥匙打开拴在桥墩上的锁链,蹬上三轮车,向东,直奔他的卫生段儿。老土的卫生段儿就在小童居住的那条街上,一共三个电线杆的长度,大约有六十米的样子。立交桥渐渐地被甩在了身后,连同货车疲惫的呜鸣声,慢慢融入到D城的安宁中。偶尔,会有一两辆车很轻地掠过去,不知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比起白天时的喧嚣,它们的存在太微弱了,不足以惊扰了城市的安宁。那些和老土一样的环卫工人,还没有从不同的方向赶来,老土难得地享受了城市未被他们叫醒之前的静逸。但老土显然不是为着享受难得的静逸早起,也显然没有享受城市静逸的那份心情。手里的扫把,一下一下地落在地上,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它是不安的,焦躁的。它想快点结束三根电线杆之间的清扫,却又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树下狗狗的便便,又没有悬念地出现了。一看便便的粗细程度,老土便知道是哪条狗狗肚里出来的。这个是腊肠狗的,这个是英牛犬的,这个是藏獒的。妈的,回头我从老家拉点棒子骨来,把屁股眼儿给你们塞住,让你们到处拉!老土愤愤然。手下并没有停止,将一截一截的狗屎扫进一只长柄的土簸箕里。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老土的三根电线杆卫生区便干干净净的了。蹬上三轮车,老土把垃圾拉到距离最近的垃圾中转站,然后,空着车往“家里”走。路上,D城的环卫人,穿着标志性的黄坎肩,蹬着写有环卫标志的三轮车,已经像棋子一样罗布在街道上了。D城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吐出一口隔夜的浊气。烟火的气息,从路边卖早点的小店里袅袅娜娜地飘散出来,刚开始矜持着还有几分淑女的模样,为着稍后的火爆和泼辣预热。
来两个烧饼!老土伸长了脖子,探向小吃店。
没熟呢,等会。正在揉面的伙计扔出来一句话。
刚他妈的揉面,得等到没日头也吃不上。等,等你爹个生日!
老土屁股下忽然用了气力,三轮车加了速度,他的目光逮住了一个煎饼摊。
多少钱一套?
一个鸡蛋还是两个鸡蛋?
一个鸡蛋。
两块五。
咋这贵,涨钱也不通知我一声。
您,要还是不要?
我说不要了么?真是的。
摊煎饼的便动作起来。手里的小铲子几个漂亮的抹、刮之后,一小滩面糊糊就变成了一个平滑的圆。一只鸡蛋掂在手里,刚要打破。被老土的话拦住。鸡蛋悬空愣了两三秒钟。
这鸡蛋,咋这小,也算是一个?
两三秒后,鸡蛋并没有再理会老土,以粉身碎骨的悲壮化成了煎饼的一份子。
葱花,要么?
要。
香菜要不?
要。
辣酱要不?
要。
一张冒着热气的煎饼就伸到了老土的眼前,老土接了煎饼,将一张两块钱的纸币递过去,别找了,我有事等着走呢。伸过来的那只手却不缩回去。那是一只沧桑的,坚定无比的手。
老土只得又摸出来五毛钱,拍在那掌上。
左手扶着车把,右手凑近了嘴巴,老土吃煎饼。煎饼很热,老土只能小口小口去啄,啄着啄着就近了立交桥。老土不再啄了,将剩下的半个煎饼托在手上,进了帐篷。打鼾人还没有醒,继续着他的美梦。老土把剩下的半个煎饼放在打鼾人的“枕边”,开始鼓捣昨天准备好的祭祀用品,把它们仔细地装进一只脏且陈旧的帆布袋子里。背在肩上出了帐篷,看了看三轮车,确定已经锁好了,又抬头瞅了瞅天,星星正在一颗接着一颗地隐退,不像要变天的样子。这才放心地撒开两条腿,快步地走了。向着东方,车站的方向。
车站里已经是人来熙往了。走过检票口的窗子,老土径直来到短途班车停放的院子。班车的挡风玻璃下,大都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要到的各个乡镇的名称。老土一辆一辆地看过去,寻找着能载着他到达目的地的那辆车。终于找到了,用手点着“西瓜镇”三个字,向车上扶着方向盘瞌睡的司机发问,是到西瓜镇的?司机点了一下头,瞌睡的眼睛无动于衷,一点睁开的意思都没有。得到了确认的老土扶着车门上车,边寻找座位,边小声嘟囔,我老人家还是认得字的,认得字的。找了一个大座,先把肩上的帆布包安顿好了,人再坐上去。
东西不能占一个座儿啊。打盹儿的司机好像长了后眼。
老土只得将帆布包抱在怀里。两片嘴唇一开一合,动了几下。司机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反光镜,将老土的小动作收在眼里。从口型上判断出来,丑陋的老男人在骂他。司机咧了咧嘴角,这老小子。
陆陆续续的,上车的人多了起来。夹在上车人里的,有一个带着茶色墨镜的短发女子。
是小童。
最后一排是通座儿,可以坐四个人。上边已经排了三个人的屁股,小童很礼貌地对着那三个屁股说,您几位可以挤一下么?三个松散的屁股,就紧缩了一下,腾出可以容乃小童的一个位置来。小童道了谢,坐下来,头靠在椅子背上,两束目光透过茶色玻璃片,搭在老土从椅子背上露出来的半个后脑勺上。如此辛苦的跟踪,她可不想前功尽弃。老土还摊了一只煎饼吃,到现在,她的小肚皮还在饥饿之中呢。
车子发动了,缓缓地驶出车站的院子,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冷丁,小童想起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西瓜镇,是方远老家芝麻村的那个镇。老土要去的也是西瓜镇,他的故事会和芝麻村有关系么?那个神秘的传说?她爱的那个男人方远?为了方远,她千辛万苦地回避着神秘的树林,才有了这个千辛万苦的跟踪。如果这个千辛万苦的跟踪,和那个千辛万苦的回避有着什么关系,她宁可半途而废,宁可放弃。小童就要站起身了,就要喊停车了。灵魂深处发出一个声音,不会这么巧吧?关键时刻,这个声音制止了她。她想,是啊,怎么会那么巧呢。她此行的目的,不过想接近一个和自己相像的女人的故事。
小童自己不知道,那个制止她的声音,是神秘传说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幻化而成的。它潜伏在小童的灵魂深处,关键时刻,向小童发出指令。只是小童没有察觉,不知道而已。
在西瓜镇下了车,小童故意和老土拉开了距离,远远的,让他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老土背着帆布袋,下了镇上的公路,向南进了一条通往一个村的小马路。小童看见,路口的指示牌上写着“绿豆村”三个字。幸好不是芝麻村,和神秘的传说没有关系。可是这里,离着芝麻村好近的样子。不去管它,只要和方远没有关系就好了。小童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了。一声小小的轻叹,都是因为在乎那个男人。
一个又一个的坟头,从还没有拔节的麦苗儿里冒出来。今天是它们的节日,一律换上了新的外衣,盛装出席一场泪雨纷纷的宴会。
哪一座坟头是老土的终极目的?老土并没有如小童预料的那样,在哪一个坟头前停下来,而是一路蹒跚着进了村子。
小童的跟踪只好停止了。坐在田埂上,把两只脚探进绿油油的麦苗儿里,忽然,小童甩了一下短发,呵呵地笑出了声音。她在笑自己的异想天开,笑自己骨子里的文艺气质。她曾经以为那个多愁善感的,悲天悯人的,有着奇思妙想的自己,被生活这只熔炉炼成水,然后蒸腾得所剩无几了。没想到,它们在她貌似干练的外表下蛰伏着,暗中遥控着她的思维,为着一个凄美或是凄惨的故事而来。除了蹒跚的老土,除了一座又一座的坟头,哪里有那个和自己外貌相似的,有着同样名字的女人的故事?或者它是存在的,但它是存在于人的记忆里的。那是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对这里是陌生的,会有给她讲述故事的人么?
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小童给副主编打电话,说稿子赶了一半了,马上结束。
然后,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一个短促的咯,从小童的胃囊里冲出来,扑的破掉了。像一朵美丽的气泡。
吃了一肚子的氧气,饱饱的了。小童拍了拍肚皮,准备回城了。不经意的,一个转头,见老土从绿豆村出来,手里推着一辆手推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