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河断流。
大公河瘦成了一根井绳,挂在白茅村的屋檐下。在由村里探出来的小路上,耒爷光着半个油黑的脊梁,手拿二尺长的羊鞭,一面赶着我们几只羊往村前的葫芦沟里走,一面张着面盆大的嘴唱道:“闲来没事上石桥,手扒栏杆往下瞧。斗大葫芦沉了底儿,千斤石磙水上漂。漫地野兔撵上狗,家中老鼠逮住猫。地上蚊子吞蛤蟆,天上小鸡儿捉老雕。瞎胡连来连瞎胡,针鼻眼儿里耍大刀。一刀砍在枣树上,哗哗落地是蟠桃。拾进篮里麦黄杏,到家中是火烧。拿起一掰老南瓜,下到锅里豆腐脑。吃到肚里是瓦块儿,屙到地里红薯苗儿。东西路来南北走,碰到和尚把狗咬。抓住小狗去砍砖,布袋驮驴往南逃。扑通掉到泥坑里,崩得石灰天上跑。”
耒爷原本兄弟六人,因过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活下来他一人。耒爷是他瞎了一只眼的娘用手捧大的,耒爷长大吹吹打打娶了老婆,耒爷的娘呢,就一天到晚嘱咐耒爷要跟金刀杨令公那样,生上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可耒爷跟老婆没白天没黑夜,使死累活生了一大堆小孩儿,扒来扒去就一个带把儿的。
耒爷辜负了娘的希望,就盼着儿子能金刀杨令公转世,比他这个当爹的强。为此,耒爷的儿子还不到十八岁就快马加鞭进了洞房。耒爷的儿子跟媳妇很听话,也很勤奋,加班加点一口气生了三个小孩儿:一个是闺女,另外两个也是闺女。
耒爷生气啊!砰砰砰,一连摔了家里好几个碗。有一个碗,青花的,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碎了一地。
耒爷能不生气吗?跟前没个带把儿的孙子,家里的香火就断了。断了香火,他对不起祖宗!因此,很多时候耒爷看着我这只老母羊,看着看着就把我看成了他或是他儿子:他或是他儿子,就跟我一样,一年到头挺着个大肚子,将了一窝又一窝,窝窝都是带把儿的……路上有条垄沟,很宽,很深,挺着大肚子的我一脚踩空,猛地向前摔去。耒爷一眼瞥见,吓得脸都白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我。耒爷牵着我快到村前的葫芦沟时,碰到了邻居有根。
有根戴了一顶黄了边儿的草帽,穿了一双掉了色儿的胶鞋,背了一个糟了底儿的箩头,从路旁的杨树林里钻出来,正要往葫芦沟的方向走。耒爷招呼道:“有根,弄啥呢?”有根答道:“到白茅地瞧瞧。”接着他冲我看了一眼说:“耒爷,这老母羊快将了吧?”有根比耒爷小不了几岁,但因耒爷在村上是大辈儿,有根也就跟村上很多人一样,叫他耒爷。耒爷道:“快了!就这三五天。”有根又冲我看了一眼说:“耒爷,等羊羔将了给俺留只壮的,俺还得养啊!”
我最早生活在有根家。两年前,有根家里急着用钱,就把我卖给了耒爷。有根是舍不得卖我的,我一年将两窝,一窝最少将两只,而且一只比一只长得壮,可当时家里急着用钱,他就把我卖给了耒爷。开始,有根是想把我卖给锅上的,他牵着我出门一问耒爷要,就咬牙把我卖给了耒爷(按照当时的行情,这锅上的价儿,要比耒爷给的价儿高得多)。我感谢有根让我在世上生儿育女并美好地活着,有根要是把我卖到了锅上,现在我的骨头早就沤糟了。人常说:“狗通人性。”其实,我们羊也通人性。耒爷小时候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娘的奶水短缺,就让他吃我们羊奶。我姥姥的姥姥生活在他家,当时正值哺乳期,每当他饿了要吃奶,就主动走过去给他喂奶。耒爷是吃我姥姥的姥姥的奶水长大的。我在有根家,没受过啥委屈,到了耒爷家见天也跟作客一样,对有根我是念念不忘。因此,看到有根我眼角眉梢都是情,冲有根咩咩叫了两声。
有根看到我冲他叫,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耒爷没有注意到我跟有根的情感互动,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中!家里养只羊,百草变黄金。”耒爷的胳膊跟烧火棍一样,黑糊糊的。接着耒爷问:“有根,那地你哥有福还给你了没有?”有根说:“没有!”耒爷唉了一声说:“要我看啊,那地能要回来,还是要回来。咱庄稼人啊,不比城里人,要想好好活着,这手里就得多攥二亩地。”说罢,他扬鞭打了一下跟前的小黑。小黑是我最小的一个孩子,它扒着地埂伸嘴要吃地里的庄稼。我曾跟它说过不要贪吃,它就是不听。这孩子,我还得跟它说说,凡事不要贪,贪就会受到鞭笞,就会引火烧身。这是生活法则,别说是一般人了,就是铁帽子王也得遵守。不遵守,就过不上美好生活。有根硬硬地说:“耒爷,咱说话一口吐沫一颗钉,那地俺拼命也得要回来。”
有根向哥哥有福要的地,是村上的一块白茅地。
白茅地实名白猫地。相传过去这里生有一种老鼠,长得比羊羔还大,一顿能吃半斗高粱,见天成群结队,种啥啥不收,后天降白猫,九头九尾,除却鼠害,人们就唤其白猫地。再后来由于这里白茅丛生,白猫地慢慢叫成了白茅地。这也是白茅村村名的由来。白茅村实行大包干后,村委会将荒了多年的白茅地每五亩一块,通过捏蛋儿承包出去种庄稼,承包期十五年。有根没有承包白茅地——不是有根手气不好,而是有根不愿意承包(他主要是考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怕顾不上伺候白茅地,把白茅地废了。另外,白茅地不知道荒了多少年了,再种庄稼还能不能长,谁也不敢说)。于是,他就把抓到手的白茅地,转手送给哥哥有福承包了。
村上承包到白茅地的村民,一个比一个勤快,平地除草,打井挖渠,把一块块白茅地收拾得像出嫁的闺女。就说耒爷吧,承包的白茅地里有一个大坑,据说是过去日本鬼子的炸弹炸的,有一人多深。耒爷不含糊,围着大坑转了一圈,把头上的帽往下一拽,吆喝上家里的老黄牛喜田开始拉土平坑。有一天,天还没亮,耒爷刚把喜田从圈里牵出来,街上的三眼枪嗵的一声,把喜田吓得撒腿就跑。耒爷当时手上还拽着缰绳,喜田一跑,耒爷忘了松缰绳,屁股后跟着喜田脚不沾地跑了一道街。后来耒爷在医院躺了好长时间,花掉他半头牛的钱。
——就这也值!耒爷拄着半截木棍站在饭场上说。现在,耒爷家承包的五亩白茅地,光小麦每年能打好几千斤,加上家里原有的几亩责任田,一年下来打的粮食茓满了他家的堂屋。对于庄稼人来说,这已经是不小的财富了。听说,过去村上的大地主王长庆也不过如此。王长庆家的地,套上牲口从这头犁到那头,要用上溜口一天。据说有一年,王长庆家为赶种小麦,犁白茅地顶头的一块地时,光对牙的牛累死了好几头。耒爷非常知足。往日里他端的碗长年累月不见油花儿,现在他这碗里隔三差五也见肉了。那肉香啊!他端着碗往饭场上一蹲,村上大大小小的狗围着他打都打不走。最待见人的是虾米家的狗假妮,一身花衣裳,看他端个碗从家里出来了,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跟政府派来的警车似的,汪汪叫着为他鸣锣开道。瞅着村上这些狗,耒爷心里笑弯了腰。因为一个人能被村上的狗待见,也是很有面子的。别的不说,就说这串门吧,耒爷甭管是到谁家,也甭管是大白天还是深更半夜,这狗不光不叫不咬,还都跟见了自家人似的,亲得能要了耒爷的命。这让村上很多人羡慕得要死。
狗如此,人也是一样。耒爷的一个远房侄子,过去见了耒爷连眼皮都不抬,现在见了耒爷,一张口就叫叔。那叔叫的,比刚出锅的蒸馍还热。庄稼人不图大福大贵,图的就是这不缺吃不缺喝、人人瞧得起的日子。按照虾米家的狗假妮的说法,这就是美好的小康生活了。而这一切,正是有根拚命向哥哥有福要地的原因。
有根有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大儿子叫春土,二儿子叫春禾,三儿子叫春雨,闺女叫春草。几年过去了,眨眼间不见,儿子闺女都长成了大人。二儿子春禾成家时,有根从责任田里挤出半亩多地,跟耒爷换了一块靠近村边的地,为春禾跟春土每人盖了三间瓦房。春雨将来成家住老院。一个儿子一进院,这是庄稼人的规矩。现在,有根家人均就几分地,打的粮食除除这除除那,剩下的还不够塞牙缝。这是其一。其二,这几年眼看四邻八家都富起来了,彩电啊冰箱啊摩托车啊往家搬的搬、开的开,自家啥也弄不起,这人前人后说个话都不敢大声。为此,有根多次向哥哥有福要当年转包的白茅地,哥哥有福死活是不给。有根心里憋了一肚子气,一提起这事,就狠扇自己的嘴巴。
同耒爷说过话后,有根顺着葫芦沟向白茅地走去。葫芦沟上零零星星长了几棵歪脖子槐树和柳树,还有一些酸枣和荆条等高高低低的灌木。围着树跟灌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草,有香艾,有黄麻,有青蒿,有翠菊,还有苜蓿和狗秧。苜蓿头戴紫色的花冠,翘首而立;狗秧头顶粉色的花帽,匍匐其间。耒爷把我们几只羊牵到葫芦沟草多的地方,站在哪儿有板有眼地又唱上了:“三伏天里冻死人,牛皋把守虎牢关。张飞提枪将他赶,一枪刺死魏忠贤。吕布要娶杨贵妃,敬德抬轿把亲搬。轿中坐着美貂禅,下来却是潘金莲。武松施礼往里让,陪拜天地薛丁山。刘备前来闹洞房,瞅见八戒床上眠。张飞一见眼冒火,手指韩信骂李渊……”
有根没心思搁这儿听耒爷瞎胡连,一步紧跟一步直奔白茅地。有根是到白茅地找哥哥有福的。有福在白茅地给玉蜀黍上化肥,有根在白茅地找到哥哥有福,咳嗽了一声道:“哥,上化肥呢?”有福的耳朵不聋,地上掉个绣花针他都能听见,但他没吭声。有根又道:“哥,前两天俺跟你说的事中不中啊?”有福撒完一盆化肥从玉蜀黍地里钻出来,提着化肥袋正在往盆里倒化肥,弟弟有根冷不防这一来,他把化肥倒到了地上。他黑着脸说:“啥事?”有根说:“就是这白茅地的事。哥,俺家的情况这你也知道,一家人就种巴掌大的一块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见天过得寒碜啊!你看这白茅地还是给俺种吧。”有福斜了有根一眼说:“给你种?我跟你说了不中!”有根说:“哥,你听俺说……”有福说:“说啥说?秃大姐掉了假发,没啥说的。”说罢,有福弯腰把地上的化肥连土一块捧到盆里,端起盆转身朝玉蜀黍地走去。玉蜀黍已经抽穗,唰喇喇的叶子很快埋住了有福。
耒爷跟有福家虽说不住在同一个胡同,但两家也就隔着一堵墙,墙上有个碗口大的洞,是耒爷家过去叫老肥的猪拱的。老肥这头猪,见天吃饱喝足了不是到处拱墙,就是撅着屁股乱屙乱尿,我不喜欢。我刚到耒爷家时,他的小孙女曾扔给我一本书,叫《三字经》,我搭夜读完后给了老肥,想让老肥学点文化,老肥却把书当煎饼啃啃吃了。这老肥,当时气得我抵了它两角。猪也要学文化,不学文化的猪,永远是任人宰割的猪,永远过不上美好生活。这不,老肥到耒爷家还不到半年,就被耒爷一刀宰了。原因就是老肥“不知义”,把尿尿到了耒爷的碗里。在葫芦沟里吃饱了跟耒爷回到家,我打墙洞里看到有根在有福家。原来,有根打地里回到家后,越想越觉得这地不要回来不中,就顾不上喝汤,又来找哥哥有福了。
有福平时没啥嗜好,就是爱喝两盅酒。但他有一个毛病,就是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忘了自己是谁。因此,村上有人又叫他酒迷糊。那年,他赶会喝多了,回到家在胡同口逮住耒爷家的一头猪,也就是老肥的三姑一剪梅,当关公的赤兔马骑了有半道街。——这还是好的呢!有一年,他给人窜忙酒灌多了回到家,天上太阳毒的能把人烤焦,他愣是反穿着棉袄,在太阳底下唱起了《智取威虎山》。不过啊,他也有叫人竖大拇指的地方。那是一年秋后,他喝了两盅酒出村碰上一个收粮食的,收粮食的烧高香大丰收,收了满满一车粮食正走着,车咯吱歪到了路边的沟里,他二话没说过去哼哧哼哧连拉带推,硬是帮人家把几吨重的车从沟里弄了上来。因为这,那人跟他亲戚了两三年。他攥了半瓶酒,一抬头看到了弟弟有根,忽地将酒瓶往桌上一撴说:“有根,你烦人不烦人?俺跟你说不中就是不中。你要再这着屌蚊子一样跟着俺嗡嗡叫,当心俺拍死你!”有根紧说:“哥,你得替俺想想啊!这春土眼看着就要成家了,春雨呢,这还要上学,哗啦啦得好花多钱,你说俺不多种二亩地中吗?”有福嘴一撇说:“俺替你想一想,谁屌替俺想一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