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说这话是有针对性的。有福当年跟弟弟有根分家时,他想要老院里的一棵榆树。这棵榆树是他爷爷在世时栽的,有两三掐粗,一丈多高。他分了两间泥抹棚,媳妇小孩儿跟着住不开,他想扒了盖三间新瓦屋,这棵榆树正好能作大梁。可当时他爹不吐嘴,他大舅就把那棵榆树分给了弟弟有根。这棵榆树弟弟有根也没啥用,就拉到会上卖了。因为这,有福心里就跟塞了块砖似的,好长时间都不搭理他爹,后来跟他大舅也断亲了。有福原先跟他大舅可亲了,有一年他大舅生病住院需要钱,有福把他家正怀孕的老母猪小貂蝉说卖就卖了。小貂蝉一年能产三四窝,一窝能产十好几头猪娃,是他家的摇钱树。有根说:“哥,我也不是说你。自打咱娘过世后,咱爹一年到头抱着药罐不放,你出过一分钱没有?都是俺从牙缝儿里抠。”有福来气了,说:“你别屌血口喷人,谁没出过一分钱?是他们不要,怨俺?”有根说:“谁心里都有杆秤。平时你少给他们白眼,他们能不要?”有福嚷道:“你给我说清楚,谁给他们白眼了?你今天要不给我说清楚,就别想出去。”有根还了一句说:“咋了?你还能剁剁吃了俺?”有福忽地站起来说:“我今天就是要剁剁吃了你,咋了?”说话间,他抓起桌上的酒瓶砸向了有根。
酒瓶砸在有根的鼻子上。有根哎哟一声,忙捂住了鼻子,血顺着他的手指缝钻了出来。春雨在隔壁听到他爹有根的叫声,一纵身翻墙跳了过来。他看到他爹有根一脸的血,回头冲家里喊道:“娘!快去叫俺大哥、二哥,大爷打俺爹了……”听到儿子春雨的叫声,有根媳妇光着一只脚跑出了家门。
——嘭!哐!砰……有福的家里翻了天。要不是有根的大儿子春土赶过来,这两家人非把屋顶掀了不可。
有根的大儿子春土曾在省城上过大学。大学毕业那年,他站在学校门前笔直的大道旁,直视着眼前一栋栋矗立的高楼大夏,突然问自己:要是家中的土地能长出金子,那将会是什么样的美好生活呢?因为自打他记事起,他听到最多的就是他爹有根的自责声,自责自已伺候了半辈子土地,也没弄出个金元宝,让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他清楚地记得上中学时,由于家里买不起自行车,他每天只能步行十好几里地去上学。为此,他不敢走大路,总是一个人拣偏僻的小路走,怕骑车的同学笑话他。于是,大学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留在城里,而是回到了家乡。他有一个梦想,他要好好伺候家乡的土地,让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长出金子,让家乡的人过上美好生活。因为这事,他爹有根好长时间都不搭理他。有根生气:这好不容易上了几年大学(为供春土上大学,他好几年都没添过新衣裳,也不知道肉是啥味),又回家租啥地种,这不是大腿上把脉,胡来吗?儿大不由爷。他再生气,春土还是揣着大学毕业证回家种地了。这不,当春土听说爹跟大爷有福打架时,他正蹲在鸡圈里给鸡打针。
胡闹!不干正事,一家人打啥架?春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爷有福的家,像一座山横在他爹有根跟他大爷有福的中间,止住了这场因土地纠纷而引起的兄弟之战。有根跟有福这场兄弟之战,是泥菩萨打架,两败俱伤。有根的鼻子上留下了一道伤疤,有福的胳膊肿了十来天才好。
二
中秋节到了。
小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会儿看不到它,就像被搁到了通红的鏊上。这天,有根家的狗老白来耒爷家串门。我过去在有根家时,跟老白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我打有根家来到耒爷家后,老白常来耒爷家看我。老白跟我聊了聊这几天的天气,嘱咐我夜里身下多垫些干草就回家了。小黑是跟在老白的屁股后出去的,村上的人该做晌午饭了,我看小黑还没回来,就出门去找它。
我脖子上挂着绳子来到了有根家。过去我在有根家时,有根很少用绳子拴我。到了耒爷家,我这待遇不变。在我跟耒爷和有根之间,绳子只是一种象征。有根的鼻子上有一道疤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抬眼见我跑到他家来了,过来给了我一把草。有根的爹蹲在堂屋门前,抖着手从腰里掏出烟袋,装上一锅烟,划了三根火柴点上,长长抽了一口,朝大门口又望了望说:“这大过节呢,你哥有福也不过来看看?”
有根手上端了半馍筐锅盔。他瓮声瓮气地说:“不来拉倒!权当是你没他。”锅盔是有根媳妇前天蒸的,该做晌午饭了,有根准备搁箅上馏馏。有根的爹嗐了一声道:“要不是那白茅地……你哥有福也是,种了那么多的地,咋就不能让点儿?”有根说:“他的心是石头长的。”有根的老爷年轻时曾在北京城谋生,洋鬼子打了过来,有根的老爷看北京城乱得不像样了,就卷起铺盖打北京城回到了白茅村。有根的爹咳嗽了一声说:“过去你老爷打北京城回来时,你二老爷家也就几分地,你老爷跟你二老爷说想种地,你二老爷啥话没说,拉着你老爷来到地里,将地从中间一撕两半,当场给了你老爷一半。现在呢?这也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唉……”
有根家的院里有一棵榆树,三四掐粗,有根听了他爹的叹气声,端着半馍筐锅盔走到榆树下,低头看了一眼地上枯黄的叶子,正要说话,春禾哐地推开院门喊道:“爷爷,爹!豆豆病了,满嘴吐白沫。”有根急忙说:“快送医院哪!”春禾支吾道:“我我我没钱。”院里的空气停止了流动。这时,一支童谣翻过有根家的墙头跳了进来:“小鸡毛,真美丽,做个毽儿大家踢。左脚踢,右脚踢,踢个花样比一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好像活泼的小公鸡。你踢八十八,我踢一百一。”有根的爹把手伸进夹袄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钱向春禾说:“给,我这有十块钱……”有根的爹身上这十块钱,是有根的姐姐过年时给的,有根的爹一直舍不得花,埋在贴身的衣兜里。钱是热的,像刚从灶火灰里扒出来的红薯。
有根在怀里掏了又掏,说:“给,我这还有五十块钱。”春禾瞅了他爹有根一眼道:“你不是说要买……羊羔吗?”有根冲春禾吵道:“先救人!羊羔不买了。”钱没有筋骨,软塌塌的。春禾接过钱,扭头钻进冰凉的风中,一溜跟头奔去。有根跟他爹追了过去。有根家的母鸡格格正卧在门礅上闭目养神,这爪冷不防被有根踩了一下,咯哒叫了一声。母鸡格格这一叫,把旁边赵半仙的狗粪堆吓了一跳。粪堆正在啃地上的骨头,它抬头看有根跟他爹大风似的从眼前刮过,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汪汪叫着追了上去。
按照常理,大麦要比小麦先熟。但春禾还没等哥哥春土寻媳妇呢,就先结婚了。春禾和媳妇杨桃是在省城打工时相识的。杨桃的娘家藏在太行山的一条沟里,家里有一个哥哥,三十多岁了扳着指头数不到十,爹跟娘想让她给哥哥换个媳妇,她不愿意就跑出来了。在省城打工中,她遇到了春禾,并很快跟春禾好上了。她跟春禾结婚的第二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叫豆豆,闺女叫穗穗。豆豆和穗穗集中了她跟春禾的优点,长得人见人爱,春禾见天抱着宝贝宝贝喊个不停。
豆豆误吃了老鼠药。春禾抱着豆豆赶到镇卫生院时,因带的钱不够交住院费,耽误了抢救时间,豆豆被老鼠药夺走了性命。春禾抱着豆豆的尸体,坐在镇卫生院的门口,大哭。哭到最后,声音干蹦蹦的:豆啊,是爸爸害了你呀!……爸爸没本事,你咋不让爸爸替你死呀!呜呜……中秋节,有根一家陷入了失去豆豆的痛苦中。过节时买的月饼,放在堂屋的天爷桌上,一家人谁也没心思动。
喝汤的时候,有根正要揭开锅盛饭,突然把碗往锅台上一撴,说:“这事不能拉倒,死也得把白茅地要回来!”接着他转身蹬蹬蹬出了家门,低头向赵半仙家走去。赵半仙,原名赵建林。其实,他原名也不叫赵建林,叫赵建侯。开长命锁那年,一个过路的算命先生说他五行缺木,不吉,他爷爷就给他改名叫赵建林。赵半仙这个名号,是村上的人送给他的。赵半仙少时读过两年书,尤其是一本《周易》,乾:元亨,利贞……未济:亨。小狐汔济……他能一字不落从头背到尾。后来因为家里穷上不起学,他便跟他爹走街串巷跑起了小买卖。到了天命之年,他感觉跑累了,就“小秤从此逝,耕读寄余生了”。赵半仙常读《周易》之类的书,懂得文王金钱课。有一年,他叔叔赶会串亲戚到他家借竹篮,眼里磕着泪花说家里的一头猪跑丢了,赵半仙就给算了一卦,曰:南,狗窖见。赵半仙的叔叔原本不相信算卦这类东西,赵半仙正儿八经跟他一说,他死马权当活马医,打起精神又一找,还真找到了他家的猪。他家的猪,掉进了村南边狗剩家的红薯窖里。这事在村上传开后,村上的人甚以为奇,遂以“赵半仙”称之。
有根跟赵半仙是一个门里的人,有根的爷爷跟赵半仙的爹是堂兄弟,有根管赵半仙叫叔。小黑在有根家,小黑见老白跟有根去找赵半仙,也跟了过去。我喊小黑,叫小黑跟我回家,小黑不听,我只好也跟着过去了。赵半仙家的堂屋,是村上大包干那年盖的。有根来到赵半仙家时,赵半仙和老婆正坐在堂屋里一面喝酒,一面吃着锅盔和月饼。赵半仙一看有根来了,招呼道:“有根,来来坐到这儿,咱爷儿俩喝两盅。”
酒是赵半仙自己酿的。白茅村酿酒有历史了。据说很早以前,白茅村住着一对兄弟,父母在世时兄弟二人你帮我、我帮你,日子过得风调雨顺。父母不在了,兄弟二人分家时,因家里的山楂林没分好,闹起了矛盾,谁也不理谁。山楂林荒了,当哥的坐不住了,就跑到大公河边想找人讨个主意。说来也巧,这天一大早,他刚到大公河边,就跟一位打鱼的老人撞了个满怀。这打鱼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下凡查看民情的神仙吕洞宾。他听了这当哥的说明来意,挼了一下白胡子,道出了六个字:“哥种果,弟酿酒。”
这当哥的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回去托人跟弟弟说了说,弟弟觉得也中,就同哥哥和好了。由于当哥的种的山楂好吃,当弟的用山楂酿的酒好喝,很快在这十里八乡出了名。从那以后,这以山楂为原料,辅以枸杞、大枣和蜂蜜等配料酿造的酒,就在白茅村传了下来。民国年间,村上的酿酒坊有十几家。解放后,经过社会主义改造,这些酿酒坊全部充公,合并为白茅村果酒厂,由村上的大队集体经营。再后来随着农村实行大包干,大队的酒厂也就跟着解散了。赵半仙当年在大队的酒厂干过,大队的酒厂解散后,他就在家里小规模自酿自喝。他曾听他爹说过,过去他们赵家的一个祖上,活了一百多岁牙齿没掉一颗不说,还能一口咬碎两个核桃,就是一辈子喝这种酒的结果。
有根挨着赵半仙坐下,道:“林叔,你识文断字,你说说这白茅地俺咋着才能要回来?”赵半仙听说了有根向他哥哥有福要白茅地的事。他劝道:“有根,咋说这兄弟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要我说,那白茅地别再跟你哥有福要了。再这着要下去,你们兄弟俩往后还咋来往啊!”有根一脸狐疑,说:“不要?地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啊!你看俺家过的,说出来不怕你当叔的笑话,大过节的,家里连肉星儿都没有。嗐!这日子过得不是日子啊!”赵半仙抿了一口酒说:“这倒也是。过去听你二爷(赵半仙的爹)讲,他小时候家里没一垄地,一年到头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后来赶上土改家里分了地主王长庆家的地(实质上赵半仙家过去是有地的,就在白茅地东北角,四四方方一块,平得很,因家里遭了灾,为了一家人能活命,赵半仙的爷爷就把地卖给了地主王长庆),这才过上了有吃有喝的日子。眼下你先消消气,等秋后这人都闲了,再一门心思来要这白茅地。”
有根点头道:“中!这地俺就是死,也得从俺哥的手里要回来。”赵半仙一笑说:“这地不是跟你哥有福要。”有根眉头一紧说:“不跟他要?跟谁要?”赵半仙说:“跟村委会要。”有根不解,说:“跟村委会要?”赵半仙嗯道:“白茅地属于集体财产。按政策上的话讲,白茅地要对外承包的话,村委会得召开全村群众大会征求意见,只有全村人都同意了才能发包。可当初村委会只在村上的大喇叭里吆喝了吆喝,也甭管全村人同不同意,说发包就发包了,叫你说这中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