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有根病了,我决定去看看他,顺便找老白说上几句话。我走到有根家门前,看有根家的大门虚掩着,就走了进去。
有根家有三间堂屋,两间西房。堂屋是有根的爷爷在世时盖的,不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屋檐下,有根在房梁的头上挂了两张锄。锄头明晃晃的,麻雀不知啥时候在上面拉了几滴屎,白白的。锄把下面一侧的墙缝里,有根媳妇揳了根一拃长的木楔,木楔上拴了七八串泛红的辣椒。距木楔半庹远的铁钉上,有根在上面挂了一顶破草帽。草帽下,有根正一个人蹲在地上,用瓦片刮铁锨上的泥垢。这是有根的习惯。多少年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地里,有根干完活,都要弯腰捡个瓦片儿把手上的铁锨啊锄头啊刮干净。在他看来,干完活不把它们刮干净生了锈,就对不住它们。所以,只要是有根用过的铁锨啊锄头啊,浑身上下到啥时候都是干干净净的。泥垢随着有根的手一一落到地上,铁锨在阳光下渐渐又露出锃亮的肌肤。这时,赵半仙身上披了件衣服走了进来。赵半仙咳嗽了两声道:“有根,病好了?”
有根的病不是很重,吃了两剂汤药就好了。他听到咳嗽声,抬眼见是赵半仙,起身答道:“好了!林叔,这啥仙风把你吹来了?快快快,快坐这儿。”有根一面说,一面递给赵半仙一个板凳。板凳是有根用枣木做的,用了有十来年了,结实得还跟刚做好一样。赵半仙接过板凳,说:“你说这白茅地的事,咱们是拉倒,还是不拉倒?”有根说:“拉倒?不拉倒!这地俺说啥也得要回来。”赵半仙竖起大拇指说:“有根,你说得对,这地说啥得要回来。”赵半仙又说:“自古官官相护。镇工作组明摆着是跟村委会穿一条裤子,那个宋大头在村上呆了两天,天天喝得东倒西歪,能替咱们老百姓说话吗?不能。咱们要组织起来继续上访,直到把白茅地要回来。”
赵半仙说的宋大头就是宋副镇长,在赵半仙眼里,宋副镇长的头长得比较大。有根咬了咬牙说:“林叔,过两天俺领人再去一趟镇里,俺就不信镇里没有一个好官。”赵半仙摆摆手说:“这次不去镇里。”有根紧问:“不去镇里?”赵半仙说:“对!不去镇里,去县政府。”有根把头一歪说:“去县政府?”赵半仙说:“镇里这帮当官的俺看透了,他们不会替咱们说话,再去也是大白天打灯笼,白搭。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跟学礼直接去县政府,县政府要是帮咱们说句话,不怕镇里不卖账,不怕他‘老有理’不给咱爷儿们低头。”有根说:“啥时候去?”赵半仙说:“明天五更。到时候,全村没承包白茅地的,一家派一个代表,在村头的老磨坊集合,一齐去县政府。”
有根说:“中!”
有根要到县城,我想跟有根一起去,老白说你去不方便我去吧。我说那你回来把情况跟我说说,老白说中。第二天,老白跟着有根一早就来到了村头的老磨坊。老磨坊是村上吃大锅饭那年盖的。那时候有根还小,老磨坊里安了三盘大磨,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他常和学礼、步德结伴到磨坊听大人讲故事。有根听得最多的是姜太公钓鱼、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和包公审石头。有根最爱听包公的故事了,有时候蹲在哪儿能听到鸡叫。在老磨房,老白跟有根等了一袋烟工夫才等到学礼他们。人到齐了,有根和学礼招呼一帮人跳上拖拉机向县城奔去。老白紧跟在拖拉机后面,村前的路旁有几棵桐树,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去,惊醒了树上的鸟,只见鸟噌的一声飞走了。
白茅村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由白茅村到县城的公路,是两年前修的,但修好还不到半年,路上就坑坑洼洼了。天还没有亮,有根跟学礼几个人坐的拖拉机路上一蹦一跳,走着走着就熄火了。有根和学礼跳下拖拉机,满手是油鼓捣了半个时辰,拖拉机才重新蹦跳起来。太阳窜上了屋顶,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拖拉机不敢开得太快,有根和学礼他们到达县政府时,县政府的门前挤满了上访的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地作着解释工作:“乡亲们,有什么事到县信访局反映,由他们按程序帮你们解决,不要围在县政府门前……”
一个六十岁开外,身上裹着黑糊糊大衣的老人喊道:“鞋底都磨透了,也没人理!我们要见县长。”其他上访的人跟着喊:“我们要见县长!”有根和学礼等人挤到上访的人群前,身上出了一身汗。民警在县政府大门口站成一堵墙,防止上访的百姓冲进县政府大院。那干部模样的人又说:“乡亲们!县长到省里开会去了。大家先回家去吧,等县长回来再说……”上访的人不听劝阻,继续喊道:“不回!我们今天就要见县长!”那干部模样的看说服不了上访的老百姓,对一个带队的民警耳语了几句,转身回办公楼了。他一走,带队的民警招呼其他民警退到院子内,哐当锁上了县政府的大门。
县政府的门前像开了锅,有几个人干脆在大门旁的墙根支起了锅灶。有根问身旁的老人:“大叔,你们上访是因为啥?”老人好像是患有气管炎,嘴里一个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有根问他话,他一口痰没吐出来,憋红了脸道:“为啥?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几亩地。”有根说:“你们也是为了家里的地?”老人喘了一口气说:“嗯!乡里号召各村盖塑料大棚种菜发家致富,村委会为了抢头功,二话不说,上来就把要抽穗的玉蜀黍砍了,把正开花的棉花拔了,把刚结果的花生铲了,紧接着连三赶四盖了一大片白花花的塑料大棚。结果呢?塑料大棚盖好还没半年,就被大风刮得连根毛也找不到了。塑料大棚没了,菜不种了,把原来的地还给各家各户种吧,可承包塑料大棚的人硬占着不退,还霸占了周围的河滩地,村委会也不管。你你……你说这卖菜不用秤用手抓,公平吗?”有根准备回答老人的话,学礼扯了扯他问:“政府大门关了,咋办?”有根瞅着紧闭的政府大门说:“等等,看看情况。”
吃晌午饭时,有根和学礼他们就着凉水,每人啃了一个随身带的硬馒头。学礼原本打算到饭馆给每人买一碗熬馍吃,算了一下得好几十块钱,就拉倒了。为这次上访,他们每家每户收了几块钱。这些钱,既要给拖拉机买油,又要弄上访材料,根本不够花。再说了,这钱也不能上访一次收一次,得仔细着花。挨到太阳落山政府人员都下班了,有根跟学礼看七八成上访的人都开始散去,也就招呼福来跟三花脸等人回家了。
第一次到县政府上访失败。在回家的路上,有根把自己扔在车斗的角落里,像霜打的茄子。快到家时,一只蠓蠓虫飞过来落在有根的脸上,有根照着脸上拍了一巴掌骂道:“去你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
从老白那里听说有根他们到县城上访的情况后,我想过去安慰安慰有根,让他凡事想开些别执着,可当我转身要往羊圈外走时,打墙洞里看到有根的哥哥有福家,因白茅地爆发了内战。
有福跟前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石头,小的叫柱子。石头跟柱子各自成家后,多次闹着要分家,有福就是不同意。有福有自己的小算盘:十几亩地,每年好几千块钱的收入都攥在自己手里,说话有底气啊!一旦分了家,地跟着也分了,收入少了,手上没钱了,谁还会听你的?这说不定啊,这到时候要块馍都没人给。就像村上的大和尚,老了,手上没钱了,仨儿子谁也不管,八十多岁了见天还得自己拾柴禾做饭。他不能学大和尚,他得提前打好预防针。但是,有福还是没有别过两个儿子,同意分家。按照有福的分家法,家中原有的责任田按人头分,承包的十亩白茅地,他自己种五亩,另外五亩俩儿子各种一半。石头跟柱子不干。意思是这十亩白茅地他们兄弟俩各种一半,这当爹的有福就别种了。家里就剩一个该出嫁的妹妹了,这当爹的有福身上没啥负担。
为分这十亩白茅地,父子三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后来石头跟柱子把他们的一个舅搬了过来。石头跟柱子这个舅,外号叫“一手油”——说是他每次赶集赶会见到有卖油条的,都要蹭过去故意朝油条上摸一下,摸一圈满手是油地回到家,拿上个面盆洗洗搁到锅台上,啥时候做饭了就啥时候往锅里舀半勺。石头和柱子的舅一手油那天来到有福家,刚要摆架子说话,有福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们兄弟分家时,连根屌擀杖还要锯断一人一截,你还有脸到俺家说东道西,敲锣找小孩儿,你丢人打家伙!”一手油弟兄三个,前几年分家时,家里的东西你争我抢分完了,最后从案板底下又发现一根一尺来长的擀杖,仨人这谁都想要,吵来吵去差点儿打了起来,就把擀杖锯断一人分了一截。
人常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有福把一手油的短揭出来了,一手油的脸没地方搁,板凳还没坐热呢,拔腿就走了。到了黄昏,有福和石头、柱子父子三人仍争吵不休。当时,有福的两个儿媳妇在旁边叽叽喳喳,惹恼了有福。有福扇了石头一耳光,吼道:“这家同意老子说的就分,不同意就别想分。”
石头这个人有点二百五,捂着脸说了他爹有福一句难听的话(好像是老别筋、老糊涂、老不死之类的话)。柱子看哥哥石头说话不干净,推了他一肩膀说:“你说话干净点儿!这么大的人了,咋说话呢?”石头打了个趔趄,脚跟儿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铁锅里。铁锅里正烫着猪食,石头的屁股和猪食一亲密接触,烫得石头嗷嗷叫。石头媳妇一看柱子把自己丈夫石头推进了铁锅里,嘟嚷了两句。柱子媳妇也不是善茬,她看石头媳妇嘟嘟嚷嚷,也不示弱,跟着嘟嚷开了。有福媳妇平时性子有点软,看两个儿媳妇陈谷子烂芝麻嘟嘟嚷嚷,把手里刚纳好的老虎头鞋往锅台上一搁,一面帮石头擦屁股上的猪食,一面放鞭炮一样数落起儿子跟儿媳妇来。一家人吵得屋都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