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秋风吹过大公河。
我又有几天没见到有根了,我问老白有根最近咋样,老白说有根跟学礼他们生命不息上访不止,见到了县长管晡蔚。有根跟学礼他们是第一次进县政府办公楼。县政府办公楼是一幢新建的宫殿版建筑,办公楼前的台阶有二十多层,费好大的劲才能上去。在上办公楼的台阶时,有根一脚踩空,差点儿摔倒。同来的三花脸跟在有根的后面,两腿直打颤,上了几次台阶才上去。学礼当过兵,走在有根和三花脸几个人的前面。到了县政府接待室门口,学礼率先跺了跺鞋上的土走了进去。管县长是十分钟后到的,他命秘书给有根和学礼几个人倒了杯茶,亲切地问:“你们都是白茅村来的吧?”有根壮起胆子嗯了一声。管县长又非常亲切地说:“我是县长管晡蔚,你们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能作主的,一定给你们作主。”学礼用胳膊肘捣了捣有根说:“有根,你先说。”
有根见学礼让自己先说,就搓了一下铁刷子似的手,伸脖子咽了一口吐沫,从头到尾向管县长说了说上访的前因后果。有根把话说完,学礼跟着又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管县长认真地听着,嘴角悬着一抹微笑。他听完有根和学礼的话,轻轻地喝了一口茶,说:“你们反映的问题,我基本上清楚了。对于你们的苦处,我深表同情。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土地对于农民意味着什么。但这里面涉及到一些政策,也牵涉到各方面的利益,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这样,你们把有关材料留下,我抽时间再仔细看看,尽快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管县长一席话,说得有根和学礼心里热乎乎的。有根站起来动情地说:“管县长,您真是开封府的包老爷啊!等白茅地分了,俺们敲锣打鼓给您送锦旗……”秘书送过来一份文件,管县长接过文件说:“不能这么说,我们是党的干部,理应牢记党的教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管县长看了一眼文件又说:“要相信党和政府,不要说上访就上访。你们村的白茅地,我一定想办法帮助你们解决好。这样,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还要参加县里一个扶贫会。”有根和学礼几个人连忙说:“中中中,您忙,俺们不打扰您了。”说罢,他们一步一步走出了县政府接待室。
有根和学礼他们是抱着扛着满脸的笑容离开县城的。在回白茅村的路上,有根的眼前不时地晃动着犁铧下翻滚的白茅地,不时地跳动着自家囤里粜不完的粮食。有根早就想好了,他爹腿脚不灵活出门听戏难,等多种二亩地有钱了,先到县城买台大彩电,让他爹在家过过戏瘾,大彩电屏幕大,看起来舒服。还有儿子春土该成家了,家里搁台大彩电,也好撑门面……不远处的村庄传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唱戏声,有根的喉咙痒痒的,他不由跟着唱道:“风卷烟尘拆古道,告君后重操耕犁民心焦,因此我披星戴月返京华,明晨五鼓奏当朝。一奏那官官相护结同党,蚕食江山怨声高,一人有事百人跑,风吹一叶百枝摇;二奏那地方官不服圣教,朝廷的法律抛九霄,瞒上欺下为己好,巧取豪夺乱糟糟;三奏那官宦倾乱夺纱帽,民众稼穑汗水浇……别看我六十四岁已告老,老马不愿卧老槽,银须映得丹心在,雄心不死付当朝。”
对于有根来说,三天不吃饭没事,要是三天不唱上几句大平调,就像斗败的公鸡。这个不用老白说,过去我在有根家时就知道,大平调之于有根,就像我们羊之于草。有根最喜欢学大平调里的讴腔了,长长的一声“讴”,浑身那个舒服啊。有根真高兴啊——这亲自见到了一县之长不说,人家县长还跟他们握了握手(人家那手,又热乎又软乎,真是当官人的手啊),答应帮他们把村上的白茅地给分了。有根一路跟着唱下来,浑身是劲。有根心里清楚,就身上这股劲,扛上二十来趟布袋没问题。他是有这个资本的。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粮食打完场入仓,他们一帮小青年比赛扛布袋,半人多高的布袋,他一口气能扛上三十多趟。管县长答应帮他们把村上的白茅地给分了,这漫地里拾柴禾拾了个金元宝,他能不高兴吗?他继续唱道:“我也曾三奏司使张尧佐,七弹王魁出朝房;闯宫逼驾除庞文,严惩少卿任太常;下陈州我铡了四国舅,陈世美忘恩负义铡下亡;鞭打娘舅公堂上,怒铡包勉我跪嫂娘。现如今奴才他南衙掌,叫他重审他不升堂。看起来奴才他陷贼党,此案雪冤又落我头上。我要击鼓升堂,我要为民告状除奸党……”
有根打县城回到家,天已黑得伸手看不到五指了。有根媳妇把馍、汤跟刚腌好的咸菜端到堂屋的桌上,有根从身旁的木柜中拿出半瓶酒倒了一盅,就着咸菜喝了一口。这半瓶酒还是春节家里待客时剩的,十块钱一瓶,他舍不得喝,一直藏到现在。三盅酒下肚,有根的脸像灶火烧红的火棍,通红通红的。有根的眼里浮出了管县长亲切的笑脸。俗话说:“有苦有难找菩萨。”谁是菩萨?管县长就是菩萨。等白茅地分了,一定要给管县长送面锦旗。大红的锦旗,上写“救命活菩萨”。
有根等着管县长送来好消息。管县长那天参加完县政府组织的扶贫会后,带与会人员一起来到县城外的白云寺参观。白云寺始建于隋朝年间,寺内供奉有佛祖释迦牟尼。在佛祖塑像前,管县长带头跪了下来,并恭敬地磕了几个头。管县长是由副县长晋升县长的,他下一步的目标是县委书记。这是仕途是否通达的关键一步,他要做好充分准备。从小工人到镇长,从镇长到副县长,他是拼命干出来的。就说当镇长吧,全镇61个村庄,每个村庄有几条大街几条胡同,他都摸得清清楚楚。当副县长,他接着拼命干。他要靠拼命干,去掉职务前的“副”字。可七八年过去了,他还是原来的他。他学会了潜规则,并如愿当上了县长。他期待早曰当上县委书记。他合掌向佛祖祷告,请佛祖保佑他。他向佛祖保证:佛祖若能保佑他早日当上县委书记,他一定重修白云寺,为佛祖塑金身。当然,这话都是他在心里说的,他不能说出来让旁人听到。他的祷告是发自内心的,也是虔诚的。从白云寺回来,管县长要通了老铺镇党委书记贾葆华的电话。
几天后,老铺镇党委书记贾葆华带人来到了白茅村。贾书记的车是新买的,原来他坐的那辆车我见过,是前任书记留下的,他嫌不上档次锁到了车库里。在钱步德的家,他问钱步德和王小寒道:“你们是咋搞的,见天让赵有根他们到县里上访?电话里管县长把我批了一顿。”钱步德说:“这都是村上的白茅地闹的。”贾书记说:“你们村白茅地到底咋回事?你们要想法处理好,不能老让赵有根他们到县里上访。这县委马上要换届了,这关键时候,你们要配合我的工作,别给我添乱。”钱步德和王小寒异口同声地说:“贾书记,您别生气,这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一定做好工作。等您当了县长,我们也跟着沾光。”贾书记手里拿了一根烟,但他没抽。他拿着烟在桌上磕了磕,说:“那你们说说,你们村白茅地到底是咋回事?”
钱步德点上一根烟,向贾书记说了说白茅地纠纷的来龙去脉。王小寒在旁边时不时地插嘴补充两句。说完白茅地的事,已是晌午头了。天空刮起了风,气候骤然下降了三四度。酒桌上,钱步德端起一盅酒对贾书记说:“贾书记,忙一上午了,来!俺再敬您一盅。”贾书记说:“这酒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吐了。”王小寒说:“贾书记,今天冷得要死,多喝两盅暖暖身体。”钱步德说:“对对对,多喝两盅,驱驱身上的寒气。”贾书记端起酒盅说:“这喝酒是喝酒,工作是工作。你们说说,你们村这白茅地到底咋办?”钱步德说:“贾书记,您说咋办就咋办,我们听您的。”贾书记说:“我看还是按你们村委会的意见办吧,我尊重你们村委会的意见。”
有根和学礼他们不尊重村委会的意见。两天后,在管县长办公室,管县长向贾书记说道:“葆华,你说说,白茅村的白茅地你是咋处理的?”贾书记说:“情况是这样的。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由于群众各忙各的不好集中,当初白茅地对外承包时,村委会也就没按程序召开村民会议,而是通过村上的大喇叭吆喝了吆喝。后来村上没有人向村委会提出异议,村委会就把白茅地承包了出去。”贾书记看着管县长,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白茅村的群众形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赵有福和钱步财为首,认为白茅地承包合法,明确反对将白茅地收回集体分了;一派是以赵有根和叫钱学礼为首,认为白茅地承包不合法,坚决要求将白茅地收回集体分了。”
管县长打断贾书记的话说:“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拉帮结派针尖对麦芒,是要出乱子的。”管县长对此深有体会。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在村上当大队会计,当时以大队支书为首的一派跟以大队队长为首的一派对着干,光人不到半年就死了好几个。斗得最厉害的那年,这两派人一天到晚斗来斗去,粮食烂在地里也没人收,村上好多人都逃荒了。贾书记接过管县长的话说:“这两派斗得很厉害。昨天,我们镇工作组向村上的群众通报白茅地处理意见,一派的人拍手,一派的人骂娘,最后在大街上发生了冲突。”
管县长手中的茶杯晃了一下,问:“出问题了没有?”贾书记忙说:“没……没有。当时,这多亏我和工作组的同志及时制止,要不就闹出人命了。”说到这里,贾书记停了下来。他希望得到管县长的表扬——这年头,主政一方要想干出成绩,挑着石头上泰山,不容易。他能稳定住白茅村的局势,不让发生人命案,就是很大的政绩了,要好好表扬。
管县长没有表扬贾书记。管县长把茶杯放到办公桌上说:“一定要做好稳定工作!现在因土地纠纷闹事的,不止白茅村一个村。焦集乡、城关镇、瓦亭乡也有好几个村的群众不停地上访。前几天,我到白云寺去,险些被上访的群众堵在半道上。现在农村人多地少,矛盾啊!”贾书记随声附和道:“可不是!这村上人人都想富起来,但大多数人又没有好的挣钱门路,就眼巴巴指望那二亩地。赵有根和钱学礼的态度比石头还硬,叫嚷着要是村委会不把白茅地给分了,就要到省里上访。”
管县长瞪着贾书记道:“要阻止他们到省里上访。省里马上要开党代会了,他们要是到省里闹出个是非,我怎么向省领导交待?你贾葆华一定要想法把这件事处理好。要是处理不好捅到了省里,给全县一百万人民脸上抹了黑,我摘了你的乌纱帽……”贾书记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是……是……”从管县长的办公室出来,贾书记感到头重脚轻,下楼梯时差点儿摔下去。
风吹歪了。环顾四周,贾书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