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像个半老徐娘蹲在胡同的角落里。春土推开地下室的门,一股汗味、烟味、酒味、霉味和臭味混合的气体扑面而来,呛得春禾一步退到了走廊。春禾捂住鼻子说:“哥,这比火车上还脏,咋住啊?”春土笑道:“咋住?凑合着住吧。”巴掌大的地下室里已住了五个人: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墙上亲嘴的苍蝇,一个人靠在墙角往肚里灌着啤酒,其他三个人一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叫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打着扑克。扑克的旁边,乱蓬蓬堆了些五块、一块跟五毛的钱。钱黑乎乎的,像从粪坑里捞出的裹脚布。春土和春禾把行李放在了靠门的床跟前。春土看看了手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就同春禾就着咸菜胡乱啃了个馒头,出门去了距旅馆不远的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像被捣过的马蜂窝,乱哄哄的。春土跟春禾侧着身挤到人堆里,问了几家招工单位,人家要么说招满了,要么说他们不够条件。有一家中介公司答应帮他们找工作,但条件是每人必须交二百块钱的中介费。春土和春禾从家里出来时,身上总共才带了三四百块钱。刨去路费,现在身上没剩多少钱了。中介公司的一个人看春土和春禾掏不出中介费,鼻子一哼,拉长了尖尖的声音说:“没钱你们瞎子赶庙会,到这里凑什么热闹,走吧!”这话春禾听着别扭,他握紧了拳头想理论,春土忙一把拉住他说:“别惹事!走,咱们到别处看看。”
那人见春禾不服气,把手上的笔往地上一摔道:“咋了,想踢场子?”春禾说:“踢场子咋了?从南到北走了大半个中国,还没见过你这么不会说话的人。”那人跳过来冲春禾叫道:“我怎么不会说话了?我没有让你们滚,就已经是高看你们了。还走了大半个中国呢,衣服破抹布似的,一看就是乡巴佬。”春土不愿意了,说:“老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啥话好好说吗。”那人挼了挼衣袖说:“怎么,你们还真想踢场子?”
春土笑着摇摇头,没再搭理他,拉上春禾向劳务市场门口走去。就眼前这个人,站在凳子上也没他高,而且瘦得皮包骨头,动起手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不想惹事,也没有必要惹事。再说了,跟这种人南瓜秧攀葫芦似的纠缠不清,也不值得。其实,那人也不是啥正儿八经的中介,民工在他那里交了钱,他压根不会帮你介绍工作。前两天,一个民工交了三百块钱,工作到最后没找到不说,就因为像春禾一样多说了两句话,身上挨了一顿打。据说,当时要不是有人报警,那民工非断一条腿不可。不过,这些人也是老婆吃柿子,专拣软的捏。那人瞅着春土不好惹,站在那儿诈唬了两句,就一转身溜回屋里,咔嗒——反锁上了门。
从劳务市场回到旅馆,天已是很黑了。只是这种黑,不是白茅村黄昏的黑。因为一排排的街灯跟楼灯,光线剌眼,根本摸不出天空是黑的。但是,天确实是黑了,淹没了城外的山川和村庄。在被笑声、叫声和骂声包裹的旅馆,我看到春土跟春禾每人打开一包方便面,用开水泡了泡倒进肚里,早早睡下了。我卧到了旅馆地下室一个废弃的纸箱里。在纸箱里,我有幸碰到了半个苹果。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一顿晚餐。我把苹果连皮带肉都吃了,吃得幸福死了。其实,幸福如同我们的脚印,无时不跟随着我们,而人往往视幸福而不见,在虚妄的追逐中迷失自己。我要享受我的幸福,我在纸箱里卧着睡着了,我做了一个蓝色的梦。在梦里,我跟小黑的娘说起了北京的高楼大夏,说起了我吃的半个苹果,说起了春土跟春禾。
北京不是春土跟春禾梦想中的天堂。来北京有好几天了,春土和春禾还没找到合适的活干。身上的盘缠像馍锅里的开水嗞嗞地熬干了,春土和春禾被人撵出旅馆,搬到了五环外的一处桥洞里。在桥洞里,春土正要躺下睡觉,春禾外出方便回来了。春禾向春土晃了晃一个皮包说:“哥,咱们发财了。”
春土疑惑地说:“发财?发啥财?”春禾说:“俺刚在路上拾了个皮包,里面装了好多钱。”春土说:“你做梦吧!你拿过来我看看。”春禾把皮包递给春土说:“做梦?这不是做梦,是真的。”春土打开春禾递过来的皮包一看,里面有一大捆钱和一张价值八十万元的合同书。春土问:“春禾,你这是在哪儿拾的?”
春禾说:“在前面的路口。”春土说:“没人找?”春禾说:“黑灯瞎火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谁找啊!哥,走!咱们到饭店好好吃一顿。”春土说:“等等。”春禾说:“等啥等?咱们这又不是偷的,走吧!”春土说:“我看还是等等。”春禾说:“哥,再等,人家饭店都关门了。咱们都好多天没吃肉了,要是再不吃,就不知道肉是啥味了。”桥洞上面,一辆帕萨特轿车疾驰而过,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响亮而富有韵律。春土站起来说:“走!咱们把东西还给人家。”春禾说:“把东西还给人家?哥,你没发烧吧?”
春土没有回答春禾的话,拉上春禾向前面的路口走去。等到半夜,把皮包还给失主回到桥洞里,春土背靠在行李上,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向春禾说:“春禾,这儿还有半包方便面,你吃了吧,别饿坏了身体。”春禾撅着嘴说:“早知道这,我不跟你说了。”春土说:“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要。”春禾说:“那人家谢咱们,硬往咱们手上塞钱,为啥不要。”春土说:“拾了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这是很正常的事,咋能要人家感谢的钱?”
春禾悻着脸说:“不要钱,咱们吃啥?”春土说:“这不是有方便面吗?给这方便面你吃吧,吃饱了明天好找活干。”春禾说:“我不吃!”春土说:“别悻了,吃吧!”春禾说:“你吃啥?俺不吃。”春土说:“我不饿。”春禾说:“我也不饿。”春土说:“听话,这么大了别跟小孩儿一样。”说罢,他把方便面塞到了春禾的手里。
春禾把方便面又塞到了哥哥春土的手里。小时候,他跟哥哥春土到地里割草,哥哥春土总是把打树上摘下来的苹果啊杏啊枣啊,第一个拿给他吃。他记得有一次,哥哥春土为了给他摘树梢上的一颗杏,一头从树顶上攮下来,差点儿把脖子给弄断了。他看着远处的灯火问:“哥,你说这人生来到底为了啥?”春土道:“为了活着。”春禾说:“活着又为了啥?”春土说:“为了更好地活着。”春禾说:“那这又是为啥?”春土说:“为了活得像个人!”
……
半包方便面,春土跟春禾让过来让过去,谁也不愿意吃掉。我多想逮只兔子给他们兄弟俩送过去啊,可我朝四周望了望,连兔子的影子也看不到。春禾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哥,明天要是再找不到活干,咱们回家吧?”春土说:“这一点盘缠也没了,咋回去?不能回去。咱们这都是五尺高的人了,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一定能在这北京城找到活干。”春禾说:“人的命天注定。咱们生就的穷命,和尚的头,没法(发)。要是咱们生在北京城多好啊!说不一定,我现在正开着车在路上兜风呢!”春土说:“你又胡思乱想了?”春禾说:“这咋叫胡思乱想呢?这叫现实。”春土说:“不是属于自己的,不要去想。好好打工吧,等有了钱,就不再受这罪了。”
春禾说:“我一定要有钱,我要有好多的钱。没有钱,你说谁待见你啊!”春土说:“咱们是要有钱,但不是说没有钱,就没人待见,关键是……”春禾打断说:“关键是啥?现在这世道,人都是见钱亲。没有钱,你说谁待见你?没人待见你。这比谷辗米都准。”春土说:“春禾,话不能这着说。你还记得咱们那次问路吗?那次咱们问路,人家恐怕咱们没听清,这都走出去半里地了,又拐回来给咱们指了指路。还有前两天你发烧,要不是街头卖报的大娘跑前跑后给你拿药端水,你现在不知道烧成啥样呢!你说,这人都是见钱亲吗?”春禾说:“这……”春土把半包方便面再次塞到春禾的手里说:“别这的那的了,赶紧吃吧,吃了好睡觉,明天咱们还要找活干。”
春禾已忘了饥饿。起风了,风声像哨音划过夜空。
三
三星在南,家家拜年。春种秋收干完地里的庄稼活,新的一年在锅碗瓢盆的磕磕碰碰中,又来到了大公河边的白茅村。
春土和春禾在北京打工没回家过年。我因为有了身孕,悄悄告别春土跟春禾,打北京回来了。有根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北京,他以为我跑丢了,看到我摸了摸我的头,喂了我半碗剩饭。我打北京回来,抽空去看了看小黑的娘等几个朋友,并跟它们谈了谈我在北京的见闻,就开始过年了。
大年初一这天,有根是五更天起床的。他穿上棉袄棉裤走出屋时,春雨已在当院放完了鞭炮。有根起床后,有根媳妇也跟着穿上衣服起了床,捅开屋里的煤火烧锅煮饺子。有根洗了一把脸,踩着院里的芝麻秆来到堂屋,拉开天爷桌上的抽屉拿出一捆香,恭敬地给天爷轴上的神灵和家谱轴上的祖先上香。香是有根腊月二十三赶会时买的。有根过年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添,但买香时,他光挑贵的买。一分价钱一分货。价钱贵的香,烧起来旺。看着神灵和祖先面前越烧越旺的香,有根心里高兴得像是小孩儿过年穿上了新衣裳。
有根媳妇把饺子煮好了。有根上完香,有根媳妇拿碗盛饺子,有根端着饺子从堂屋到配房,按照次序给天地三界各路神灵和祖先供香。当院中长了一棵槐树,有两丈来高,一直长得很旺,据说上面居住着一位槐仙。有根端着饺子来到槐树下,向槐仙供香了供香,祷告了一番,祈求槐仙保佑全家平安。
家里角角落落都供香完了,一家人坐下来开始吃饺子。炉中的火苗不是很旺,室内的温度有些低。有根的爹打了一个喷嚏道:“有根,你哥有福该来磕头了吧?”有根生气地说道:“中秋节他都不过来看一眼,过年也别指望他来磕这个头。这头不来磕也好,看到他都烦……”有根的爹唉了一声说:“这咋说也都是一家人,你们俩真因为白茅地翻了脸?”有根说:“怨谁?他要是把白茅地还过来了,不啥事也没有了?”有根媳妇插话说:“大过年的别提这不高兴的事了,赶快吃饺子吧,一会儿磕头的人都来了。”
春禾的闺女穗穗可能是等不及了,端起饺子就吃。有根的爹拿起筷子,从自己的碗里给穗穗拨了几个饺子,低头吃了起来。胡同里响起了噔噔的脚步声,早起的人开始走门串户磕头了。有根的爹年纪大了,行走不便,有根吃过饺子没出去,在家陪他爹接待前来磕头的人。有根刚把一包烟打开放到天爷桌上,门儿里的虾米领着一家人来了。虾米在门外就喊:“根爷,核桃呢?快拿核桃。”有根看虾米一家人来了,忙拿起桌上的烟招呼道:“平康,早啊!来来来,抽根烟。”平康就是虾米,虾米是平康的外号。平康的眼睛长得小,像只虾米挂在眉毛下,村上的人就叫他吓米。平康不爱跟人计较,叫他虾米,他也答应。虾米接过有根递过来的烟说:“俺老爷呢?”有根说:“你老爷在里屋呢,马上就出来。”有根的爹打里屋出来了,虾米对他一家人说:“来来来,给老爷磕头。”有根的爹忙迎过来说:“平康,来了就中了,不磕了。”
虾米笑着说:“来就是磕头,这头不能省。”说罢,他带头趴在地上给有根的爹磕了个头。有根的爹念道:“又添了一岁。”虾米站起来跟着说道:“又添了一岁。”接着他对他媳妇说:“来来来,还有根爷呢!”有根忙拦住虾米说:“平康,这都还年轻呢,省了。”虾米说:“省了?”有根说:“省了省了。”虾米说:“那俺根奶呢!”有根说:“她出去磕头了。”有根的爹说:“有根,给平康的小孩儿拿核桃。”虾米说:“不了不了!”有根从屋里抓了几块糖,跑出来一面给虾米的小儿子,一面说:“你根奶走时也忘说核桃放哪儿了,给,先发上几块糖,等你根奶来了再补核桃。”虾米对他小儿子说:“拿上拿上,你根爷的糖,糖、核桃都一样。”有根说:“平康,喝盅酒再走吧。”
虾米说:“不了,咱们门儿里这几家磕完了,还得上小孩儿他姑姥姥家一趟。”虾米媳妇的姑姑住在村子的东头,是虾米和虾米媳妇的媒人,每年大年初一,虾米都要跟他媳妇提些点心上门磕头。说起来,虾米媳妇的姑姑是有辉煌历史的。那还是虾米媳妇的姑姑年轻的时候,县里组织疏浚大公河的河道,虾米媳妇的姑姑大冬天光着膀子,推着小推车跑过来跑过去玩命干,事迹上了工地的宣传简报,受到了县领导的亲切接见。现在,虾米媳妇的姑姑成天用的茶缸,还是那时候她得的奖品。茶缸上的瓷都快掉光了,虾米媳妇的姑姑就是舍不得扔,一直用着。有一次,她孙子不小心把茶缸摔扁了,她朝孙子的屁股上打了好几巴掌。她孙子那可是她的心头肉,平时惯得能蹲在锅台上屙屎。有根把虾米一家送走,又迎来了几家邻居。说心里话,这大过年的,有根是希望哥哥有福来给爹磕头的。哥哥有福一来,跟他趁机说上两句话,解一解兄弟之间的疙瘩。因为不管咋说,这都是一个娘生的,不能把之间的疙瘩越弄越紧。但一直等到邻居们都来完了,也没看到哥哥有福的人影。有根不能等了,趁着天还没大亮,他披上发白的棉大衣,出门给长辈们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