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敦煌县长汪宗庵照例在办完公事后,来到南厢房中,陪朱赫母女说了一会子话。正说到每年香会的热闹之处,有一个下人匆匆进来通报,说堂上有人求见。汪宗庵无奈,又问了几句二人的起居情况,吩咐下人好生侍候,这才起身告了罪,走出了南厢房。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姓白的师爷早已在门口候着了,见老爷出来,白师爷赶忙上前两步,凑在汪宗庵耳边悄悄地说了两句话。
汪宗庵听他说完,皱眉道:“我与他素无交情,也从来没有打过交道,此刻我正在为南厢房的事发愁呢,无心见外客,你帮我打发了他就是。只是有一件,要银子没有!这几天,为了侍候那两位姑奶奶,已经花了我不少银子,余下的还要赈灾、治河,多少人等着向我要钱,再没有多余的给他了!他若是开口要,你就拿一些好话搪塞他,总叫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就是。”说完,一甩手就想要走开。
白师爷赶紧跟上,边走边说道:“老爷,请恕小的多嘴,这个人可不简单,他姓王名圆禄,原是陕西人,八年前来到本县。那时的千佛洞寺院,多是红教喇嘛,诵的是番经,惟独他能诵道经,说中原语言,因此求他礼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如今竟作了千佛洞下寺的主持。前几年,他就立下鸿愿,要清理千佛洞石窟中的流沙,重修三层楼。这三五年间,一半靠乞讨,一半靠募化,倒也得了一些银子,每得一笔,他就叫人记在帐薄上,自己和弟子并不枉费一文,也算难得,人又虔诚,因此在香客中也有些声望。”
汪宗庵听了,嗯了一声,停住了脚步,望着园内小径旁边一棵苦楝树上的紫色小花苞,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么说来,这人还有些意思。”
白师爷连忙说道:“可不是吗,老爷您若是没有旁的要紧事,倒也不妨见他一见,看看他有何话说。”
汪宗庵捻须皱眉细思了半晌,方才略一点头,白师爷便立即退了下去。
二堂是汪宗庵读书和会见一些不太重要的外客的地方,他来到二堂之上,才坐定不久,白师爷就领着一个身材矮小之人走了进来。
汪宗庵听到脚步声,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踏步迎上前去,一边朗声说道:“哈哈哈,法师亲身光降,本县久仰丰姿,正是求之不得……”
忽然间,汪宗庵呆立在了当场,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一见紧随在白师爷身后走进来那人,远不是他想像中身穿衲裰、头顶光光的有道高僧,也不是管理千佛洞上中两寺的喇嘛打扮,却是发髻高绾,头上扁折巾,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色道袍,足上红鞋白补袜,竟是个道家装束。堂堂千佛洞下寺的住持,一个笃信佛教的信徒,居然是个道士打扮!
汪宗庵以为白师爷带错了人,面有愠色,横了他一眼,白师爷见汪宗庵面色不善,连忙解释道:“老爷,这位就是王圆禄王道士,他虽是下寺住持,但惯作道士装束,老爷勿怪。”
汪宗庵半信半疑,只好亦以“道长”含糊相称,重新见了礼,两人分宾主坐下,白师爷在一旁作陪,王道士身后跟着一个小道童,并不坐下,就在师父身后站了。
落座后,汪宗庵才得以细看王道士的相貌,只见他生得顶高额阔,满面堆欢,胡子削得绢光滴涓,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只有两只小目极灵,耿耿作光,方显得稍许有些与众不同。
王道士刚一坐定,互相说过几句敬仰的话,就拿出一直携在身边的一个蓝色布包,恭恭敬敬地呈到汪宗庵身前的案上。汪宗庵不知何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幅宋乾德六年的水月观音画像,以及写经卷子、梵叶本各二卷,这自然又是王道士从藏经洞中取来的。
汪宗庵当上敦煌县令以来,还没有跟王道士打过交道,这时一见这些东西,就觉得眼前一亮,把那幅水月观音画像捧在手中细细观赏了一番,又抽出经卷来翻看,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把它们放回蓝布包中,问道:“请问道长,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王道士见汪宗庵双目灼然生光,连话声都在微微发颤,显是兴奋异常的模样,与他刚进来时全然不同,便知道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识货之人,不禁在心中暗暗感激佛祖的庇佑,于是毫不隐瞒,将几年前偶然发现藏经洞,以及这几年四处求告无门,每每垂首叹惋而去等情状简要的叙说了一遍。
汪宗庵暗中太息不止,又问了一些洞中藏品的数量,洞窟的位置等问题,越问就越激动,欢喜得髭须似乎都根根翘动起来,连白师爷坐在侧面频频向他使眼色都丝毫没有察觉到。
说了半天,汪宗庵对藏经洞的情况大致已了然于胸,心中计较已定,正要与王道士商议搬移卷子之事,刚开了一个头,就从内室走来一个婢女,径直来到堂上,对着汪宗庵福了一福。
汪宗庵一看,原来是夫人的贴身使女兰香,他不解地问道:“兰香,我正在与道长商议要事,你来这里做什么?”
兰香说道:“老爷,是夫人叫我来的,她正在内室,说是有一件要紧之事,要说与老爷听,请老爷即刻前去。”话声爽脆清亮,甚是好听。
汪宗庵无奈,只得起身向王道士告了罪,吩咐下人新换了茶,这才与兰香来到内室,果见夫人甄氏已在内室等候。
汪宗庵兴致甚高,一见夫人,便作了一揖,笑容满面地说道:“夫人,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我正有一件喜事,要说与你听。”
甄夫人面色如常,并不见得有多么高兴,只淡淡地说道:“原来老爷有喜事,难怪这么高兴,不如说来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
汪宗庵见夫人神色郁郁,颇出意料之外,坐下把王道士发现藏经洞一事略略陈述了一遍,说道:“夫人,如果那道人说的是实,那必是惊天动地的一桩大发现,你夫君我,说不定也会因此事史馆立传,扬名后世,你说说看,这是桩喜事不是?”说罢,忍不住喜溢眉梢,乐呵呵地看着夫人。
谁知夫人并未现出欢娱之色,反而站了起来,走到汪宗庵面前,端端正正地裣衽行了一礼,说道:“老爷,你这官若是不做了,我便陪你回湖南老家去,砍柴种田,从此做一个田舍翁,那也没什么,只是咱们的玉儿,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说着,竟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汪宗庵大惊,急忙上前扶起夫人,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问道:“夫人,你何出此言?”
甄夫人擦了擦眼泪,庄容正颜道:“老爷,你就要大祸临头了,难道竟还不自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