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些陈年旧事,至今还被上了年纪的乡亲们还当笑谈。说来说去,都说他是个文疯子。他神经兮兮地五谷不分,又高度近视。有一次,他提了瓶子去打酱油,一路吟诗,到供销社才发现手里拿的是个白萝卜;老娘死了也不回去,在田埂上抓蝴蝶,说自己是庄子。颠来倒去地把那些庄稼人笑得半死,说连庄稼都不认得,还庄子,庄他娘个脚!
谁也没料到,在绝大部分知青打扑克、谈恋爱、偷鸡摸狗挥霍青春的时候,许未然竟修成正果,成了一名作家。
现在他担任地区文联副主席,全地区的文学青年谁不想结识他,受他指点提拔?他的早期作品,陈流年见过,觉得并不怎么样,无非是紧跟形势罢了。最近几年,许未然的作品倒平实丰满很多,有个长篇小说还被拍成了一个电视剧。电视剧反响一般,小说却真是不错,看得出作者的功力深厚。
无论如何,陈流年渴望与他见面,把自己的小说手稿拿回来。那可是他两年的心血啊。如果得到许未然的欣赏和指点,他的命运,或许从此就会出现转机呢。
到了文化馆,陈流年却找不到他要找的人。文化局开会,馆里除了看大门的袁大头,只剩下刚毕业的年轻干事罗成。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院子里的一块空地,显出一个正方形的灿烂世界。就在这片灿烂里,两人一脸惬意,骑条长凳专心致志地打鬼胡子牌,为了一张牌争得面红耳赤。
陈流年走上前向小罗问话。小罗却不搭理,只强盗似地从袁大头这边抢走一块钱,嘴里骂骂咧咧:“老袁,你他妈也太赖了,难怪年纪一把还在看大门!”
袁大头倒不生气,摸了摸下巴嘿嘿笑着。他以前在地方花鼓戏中专门演嫌贫爱富的员外,后来嗓子不行了,腿脚也不灵便,这才到文化馆当传答员的。虽然只是个守门的,却保留了正襟危坐摸胡子的高贵举止。作为毒药袁小华的父亲,袁大头磨炼出了好脾气,他抬起头来,见是陈流年,不紧不慢地回答:“上午开会啦,开完会聚餐,然后……”
陈流年抬腕看表,已经十一点了。
这几年,文化单位经费紧张。比起一般的老百姓,文化人又总要多出些花里花哨的开销,不光是物质还是精神,样样都讲究个唯美精致,养尊处优。
随着改革开放,老百姓都长了见识,再也不仰着脖子看他们。他们也渐渐失去了以前的优越感。现在文学创作可没以前吃香了。妹子小伙要么外出打工赚钱,要么打鬼胡子牌图个乐子。
一个小县城里,难得有几个人对写作有点兴趣,却又是几根无病呻吟的豆芽菜。现在人心浮躁,谁有心思钻研那个?何况文学创作嘛,确实需要激情或者天赋的。可是在这元江县城,尽是嚼着槟榔、穿着拖鞋、勾肩搭背、拿着鬼胡子牌一脸窃笑的男男女女。他们哪里会有激情?
全县真正为文学痴狂热烈的,恐怕只有陈流年一人了。可就是这么一个纯粹的文学老派青年,却被周围的人当作怪物。即便是文化馆那些所谓的文化人,也觉得他不可思议。陈流年外表如此出色,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的好胚子。或者想法子去拍电影也行啊,何苦天天爬格子赚几个小稿费来,文学是那么好碰的吗?
小罗参加工作虽然才一两年,只是个普通小干事,眼睛却长到了头顶上。他有着当下年轻人的一切躁脾气,虽在文化馆蹲着,心早跑到沿海开放城市去了。
他突然一声长叹,算是承认输了,把一块钱拍回到袁大头跟前,才斜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流年。
陈流年拆开一看,原来是许未然留给他的几句话。
这年头要讲清楚一件事,其实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费这么多周折?不愧是文人,喜欢玩文字游戏。
许的字体胖乎乎的,没棱没角,并不显山露水;言语也是轻描淡写,例行公事,并且有种居高临下的彬彬有礼。其大意是,作品已经粗略看过,因为忙,所以暂时没什么意见可提;也听说过作者,但因为要忙于采风体验生活,所以没时间会面,希望继续努力提高云云……。
陈流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再重看时,脸色更加暗淡下来:这个许未然,竟然把他的名字都搞错了,叫他陈流水,真他妈的操蛋!他终于明白,这许未然纯粹在敷衍他。那就算了,把稿子拿回来吧。
于是他就找把椅子坐下,找张报纸慢慢翻看。他要等到这个姓许的出来。
小罗不打牌了,见陈流年不走,觉得奇怪,就问:“你怎么啦,还有啥事?”
陈流年说要等许老师。
小罗说:“你还等他干啥?人家已经走了。”
陈流年发急了,说自己的手稿在许老师手里。小罗愣了一下,说:“哦,是有包东西,可是……”
袁大头在一旁插嘴:“小罗,你不是说,那稿子上个月就到你手上了吗?”
小罗面露难色,哈哈一笑,说:“这段时间大家都忙,我他妈上个月连着出差几次。”
老袁笑着打趣:“你还忙,忙着谈爱吧。”
小罗也不反驳,抬起手腕看表:“十一点半啦?”说罢要走。
陈流年心知不妙,一把拉住他:“原来我的稿子早到你这里,你可一定要还给我。”
小罗这才叹口气说:“这件事情不好说呀。上个星期出差,我也没料到,在车上碰到了扒手。”看陈流年脸色一沉,小罗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你自己手里应该还有一份吧?投稿出去,有几个会退稿的,这事只能这样了,我也没办法!”
陈流年气得手脚发凉,阴着脸把信揉成一团,对着小罗砸过去,也不看那玩牌的二位,转身就走。
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小罗在后面一声轻笑:“这个神经病,你以为你写得多好?没点自知之明!”
陈流年猛一回头,小罗毫不尴尬地看着他,翘个二郎腿笑嘻嘻的。
陈流年走近几步,一字一句地问:“你说谁呢?”
小罗越发笑得一脸灿烂:“你说是谁就是谁。”
陈流年一拳打出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卖苹果的小贩推着小车,神气活现,大声吆喝。开轿车的躲在那乌龟壳里,神神秘秘。90年代,在小县城里开小车,还是很让人羡慕的,所以司机们免不了故作姿态,要多鸣几下喇叭。
到处都吵吵闹闹。没有人注意吴家的女婿陈流年,没有人理解未来的文学家陈流年。
此时的陈流年神情亢奋,脚步轻飘地沿着人行道,一格一格地向前。
倒是几个女孩子,大约十七八岁吧,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个男的玉树临风啊。”说罢你推我搡,窃笑不已。
三十六岁的陈流年翩然转过身,朝她们轻佻地打了个响指。竟招来女孩子们尖叫:“天啊,这老头脸上怎么有血!”她们很快横过马路,年轻的背影一闪,很快消失在对面的茶馆里。
陈流年尴尬,苦笑,无奈地摊一摊手:青春短暂,大家要珍惜呀。他舔了舔嘴角,咸的。
刚才如果不是老袁大头死命拉开,指不定还会出人命。那小罗比他还要暴跳如雷,说反正老子早不想在这干了,要打就打个痛快!
但陈流年没有让他痛快。正遇上文化馆的干部们开完会回来,他简直无地自容。于是他立即撒手,后退,转身就走。
陈流年总是习惯在关键的时刻落荒而逃。
一部兜客的摩托车停下,一个小青年扬着黑脸膛,嘴里含着槟榔,含糊不清地大声吆喝:“去哪里?”
陈流年茫然四顾,是啊,我要去哪里?或者我的出路在哪里?想起法国作家左拉的一个作品,名叫《怎么办?》,他点点头,对着这个摩托车司机发笑:“怎么办呢?”
司机惊愕地看看他,猛一启动,摩托车屁股冒出一股烟来。司机像个坐着扫把的巫婆,呼啸一声,疾弛而去。
4.陈四婶的罗曼史
当陈流年在大街上徘徊时,春水正坐在陈四婶屋里,数落着吴媚的恶行:怎么欺负春水啦,怎么欺负陈流年啦,怎么咒骂家娘啦,怎么败家啦……。
原以为会把个陈四婶听得心惊肉跳,又气又急的。没想到她却责备起春水来,说:“你把她一个孕妇气成这样,她可怀着我的孙子呢。你这不通人事的妹子!”
陈四婶本来正忙着给那没出世的孙子织毛衣,这会儿老掉针,实在织不下去了,竟跑到楼下的小店,打了个电话给吴媚。
本来也是想说几句安慰话的。没想到那吴媚态度生硬,拒人于千里之外。陈四婶一气之下,就对着话筒破口大骂起来。那吴媚一听,就立刻把电话挂了。
小妖精!陈四婶也毫无办法啊。她气咻咻的回到房里,对着春水一通摇头。
儿子信了邪,水深火热都要往里趟。她当初是万般不看好这桩婚事的。要不是劳玉莲托了春水来说和,要不是心疼那未出世的孙子,她岂肯忍气吞声这么久。
上个月她回砂子庙,提起这事还尽量遮遮掩掩。吴百万在整个元江县哪个不晓?砂子庙的左邻右舍,都晓得陈流年做了吴家的上门女婿,那个恭维啊,真让她有苦说不得。
陈四婶可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势利眼,要不年轻时不会吃那么多苦头。
她的第一个男人,即陈流年的亲爹,是个下放干部。她那时20出头,出了名的漂亮水灵,还识文断字,多少媒人上门来,却硬是被她拒绝了。
别看她没念几年书,但一直爱读书看报。平时跟人吵架,啥脏话都骂得出来。但见了有文化的人,陈四婶可以立即摇身一变,引经据典,谈吐不俗。她的口才一流,捂上半边嘴,人家也说不过她的。连陈流年都深感惊讶,说他娘真是个天才。
她这辈子,从不嫌贫爱富,就是不喜欢粗鄙料。当初不就是看上陈流年他爹是个文化人?也顾不得嫌人家成份差,年龄比她大一轮,还离过婚有孩子,硬是背着父母跟他好上了。
后来他平反出头回了城,就有了与前妻破镜重圆的意思。他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当初也觉得对不住她,心里的意图怎么也说不出口。倒是她看出他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便主动提出分开的。
她是不落忍啊。人家夫妻本是青梅竹马,又有共同语言。好好的一个家庭,硬是因为政治原因,才被活活拆散了。
他不是一直赞她善良纯洁吗?这一辈子除了他,还有谁这么夸过她?父母历来都把女儿当赔钱货的。后来的几个男人,更是一个比一个差劲。只有他,让她永远仰视,也希望他在心里永远视她如初。
世上的俗人们,王八羔子们,在你们眼里,我陈四婶只是个泼妇,老娘不在乎你们怎么说我,也决不在你们面前作任何妥协。但是对陈流年他爹,我甘愿成全他的幸福,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决不辜负他的赞美。
其实如果她多挽留几天,未必就不能留住那男人。男人走的那天晚上,抱住她亲了又亲,深表歉意。三十六年转眼间过去了,那场景呀,还时常在她脑海里重现。
她也常为此泪水涟涟。她不要他的歉意的,她只要他别忘了她。当时陈流年在她肚子里,已经有两个月了吧?这小崽子,耽误她这辈子多少好时光啊。
“你陈老师哪里晓得我的苦处?”陈四婶拿袖子狠狠把泪珠子擦了,双眼通红。
春水陪着叹口气,突然间问:“陈老师的爹不是比你大12岁吗?那今年该有71岁了,不知身体怎么样了啊。”
陈四婶一愣,可不,他爹真是71岁了,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啦。她经常回忆他,想象他的日子怎么过,咋就没有想到,他也会老呢?事实上,他们从分手到如今,已经完全没了联系。陈四婶尴尬地“咳”一声,不再言语。
春水又说:“你口口声声说,一切为了儿子。现在干嘛老跟他较劲呢?既然你那么高尚,你跟两个儿媳妇怎么都搞不好关系?干妈,你老了,认命吧。儿子结了婚,你祝他幸福就是了,何苦为难他又为难自己?你们难道不是最亲的人吗?”
陈四婶不认识似地看着她:“这话是谁教你的?你不是才恨过她吗?你才多大的人,就学得这么两面三刀?”
春水笑笑,摸一把脸,觉得还是火辣辣的疼。吴媚留下的指印清晰可辨。
陈四婶心里,本来早就开始软化。强撑到现在,也是盼着婆媳和睦,子孙发达的。春水说的话,虽然听着不入耳,可真要叫她三思。
但陈四婶到底是陈四婶,岂可轻易露怯示弱。她把这妹子打量个遍,搭住她瘦弱的肩膀,盯住她圆睁的眼睛。
这妹子其他地方,都还长得很耐看,就可惜了一双怪眼,让人背脊生凉。春水长相随爹啊,像极了那个乡下死鬼木匠。
她娘一双眼睛多好看,真是桃花眼迷死个人。怪不得那女人留不住。老天爹就是打磕睡,心里也是有数的。
陈四婶叹口气,问:“春水妹子,你想不想晓得,你娘在哪里呢?”
春水的笑容立即凝固了,面色一变,站起来要走。
陈四婶一把拉住她:“妹子啊,她毕竟是你的娘!”
春水冷笑一声:“我没有娘,早几年前我就当她死了。她每次偷着送东西过来,我都要扔的。”说罢竟然扑哒扑哒流下泪来。
陈四婶心想:“造孽呀,这元江县城真是风水差,咋尽出些忤逆子?”她沉吟一会儿,点了支烟慢慢吸着。好一阵吞云吐雾之后,她伸出根焦黄的手指头来,抵着春水的额头说:“你一个黄毛妹子,也难怪想象不出你娘的苦处来。糊涂虫啊,其实我一早晓得,你娘在哪里的。她可给你捎了些好东西。”
5.吴媚又输妹妹一筹
陈流年回到小院,也不直接上楼。迟疑了一下,他在一楼的厨房胡乱吃了些东西,把脸上的血迹擦净,然后阴着脸到二楼卧室。
吴媚坐在窗户下,正有模有样地织婴儿的毛衣。见陈流年进门,她眼皮抬一下,又垂下去,神色颇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