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推开房门,一眼望见咸鸭蛋黄色的一个大太阳刚露完整张脸,下巴还搁在尖峰山边缘呢!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整个院子,瓦上面的白霜与阳光相持不下,扑面而来的寒气让李灵丹裸露在外的每个毛孔都蓦然舒张开来,残存的倦意一扫而空。她穿着平底绣花鞋,几步轻点过房前的小天井,又一步两级跃上十几级的宽大石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开阔的大天井,比杂沓村最大的晒场还要大。天井都是由大块大块的厚石板镶嵌而成,严丝合缝,最细小的杂草也落不了脚。大天井周围是花圃果园,南面斜坡顶上,那座傲视全村的精美绣花楼,在树梢上露出秀美楼阁。
后花园中一派秋日萧瑟:杏叶、桃叶、苹果叶、李子叶、核桃树叶,柿子树叶、葡萄叶等等,都干枯得像是李灵丹绸被下祖父的身体。它们无奈脱离枝头,委身秋风,可是,就连秋风也嫌弃它们,不肯收留,吹得它们满地打滚。还好,园丁老吴不嫌弃它们,三小姐远远地瞧着他那瘦小的身子正在忙活着呢,他仔细地将落叶尽数扫进箩筐,送到各个灶膛火葬。有几只早醒的麻雀停在一棵桤木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吵得三小姐心烦,想拾样东西掷上去,找了半天,地上只有满地的落叶,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土疙瘩,抬眼一望,麻雀又飞远了。
李灵丹缩着脖子,环抱手臂,踯躅在这些看得厌烦的枯枝败叶间,不时抬眼望望那个爬得太慢的日头,暗暗着急,恨不得拿根长竹竿把它撑到正当空。大姐清早起身,大概正门时分方能到家。
她想,要是大姐没出嫁,哪有这折磨人的思念和期待呀!好好的姐妹,为什么非得要出嫁分开呀!伯母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为什么一定要将水泼出去呢!尤其令她想不通的是,别看大姐出嫁时哭得那么伤心,她倒看得出大姐心底还是欢喜的。其实,她欢喜个啥呀,出嫁前,她连大姐夫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曾私下问过三小姐,让三小姐猜他会长啥样。他长成啥样,三小姐哪能猜得出呀,谁知道他像戏台上的关云长,还是像诸葛亮?只听他们说他不错,那可能就不错吧。等到大姐和大姐夫第一次回门时,她才第一次正面见到了大姐夫:黑矮个,鼓眼,长得像个蛤蟆精。她不知道大姐满意不,大姐只在家呆了一天,她走到哪里,大姐夫便跟到哪里,姐妹间说私房话的机会也没有。
“这次,大姐回来,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她,问问她过得开心吗?问她在大姐夫家生活得咋个样?”三小姐边想边走。忽然,她停住了脚步。几棵樱桃树边,是一棵木瓜树,这是三小姐最喜欢的一棵树,说是一棵树,并不准确,园丁老吴故意把主干截去,木瓜便长成一大丛拇指粗细的灌木,树变成了观赏植物。每到春天,红艳艳的木瓜花在园中最夺人眼球。木瓜一般只开一季,现在分明是秋天,木瓜枝条上却仿佛挂着细细的绿叶,中间夹杂着几朵红红的小花。三小姐疑心自己眼花,或者是老吴搞的什么新花样,像上次那样,春节时用绢花绑在菊花枯枝上讨祖父开心。走近细细查看,天呀,真的,居然是真花,摸上去水灵灵的,用指甲轻轻一掐,便渗出淡红的汁来。她蹲下身子小心嗅嗅,清香袭怀。三小姐又惊又喜,心想这木瓜花敢情也成精了,知道大姐要回来,专程开放了迎接大姐的。呆会儿,一定要拉大姐来好好赏赏。
“三小姐!三小姐……”是小桂那一惊一咋的大嗓门。小桂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地大喊大叫。三小姐很不喜欢她这点,这时,便故意不理她,让她自己一路找来。
“三小姐,我就估到你就在这里,果然对头了!”小桂很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她红润的圆脸上渗着细汗,乱蓬蓬的头发上还粘着一片木叶,嘴一张一合,喷出一团团的白雾。
“快看木瓜花,快看!木瓜开花了。”三小姐指给小桂看。
“啊,真的开了。”小桂蹲下身用手指一捻,脸都吓绿了。
“开花不好吗?好看呢,只可惜没有春天繁盛。”
“秋天木瓜开花不是好事。”小桂大煞风景地说,“我家有棵木瓜树,那年秋天开了花,结果冬里,我就得急病死了,然后,我就被卖到了你们家……。”
“胡说些啥?你懂啥呀!就知道乱说……”三小姐的好心情被小桂的话驱得一干二净,她气得扭身朝房间走,小桂忙跟过去侍候她梳洗。
“不是好事,那会是啥呀?好像《红楼梦》里也有类似情节,不过,《红楼梦》里开的是海棠花,木瓜开花应当没事吧?”从早上到中午,三小姐的心情被小桂那句话搅得忐忑不安,木瓜开花的事也没对别人说起。
中午了,李家全家老小都聚在中院的正房大厅,大家脸上都喜气洋洋,单等大小姐大姑爷回来开饭。久病在床的祖父也出来了,他穿戴一新,两个丫鬟扶着他坐在中间那张大圆的正八位上的一张红木太师椅里,他高兴得咳嗽不止,四个小老婆围在他身旁,递水递帕子递旱烟袋,争先恐后地侍候着。
“他都在咳嗽了,还给他抽烟。”坐在侧位的红籽黑着脸斥责道。拿着烟袋的四姨太赶紧陪着笑脸说:“瞧我这脑子,笨得慌,亏得太太提醒。面对一个连欲望都失去的男人,姿色、年轻都不是争宠的优势了,只有听太太的话才是万全之策。
等呀等,菜都热过几回了,太阳也偏西了,大小姐大姑爷还是不见身影。
“开饭吧!不要等了,可能路上有什么事耽误了!”红籽吩咐大家。众人没精打采地吃完饭,聚在饭厅不肯散去。三小姐心里砰砰直跳,心想,“难道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吗?天老爷呀!可千万别让大姐出什么事呀!如果真有坏事,就应验在我身上好了,木瓜花本来就是我最先看到的。”
等到偏黑时分,不好的消息还是来了——大小姐在夫家吞鸦片自杀了。李坡生当即带上大少爷二少爷和几个家丁,连夜赶去大姐夫家。消息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准备的一大家人顿时哭作一团,老太爷在床上哭得快断了气,不住地哼哼嚷着要去找大小姐夫家的人拼命。
三小姐大哭着,摸黑跑到后花园,抓一把斧子便将木瓜树条尽皆齐根斩去。她将枝条抱到厨房,通通塞进灶膛。木瓜枝条上的刺扎伤了她的双手,她浑然不觉疼痛。木瓜枝条都是新鲜的,费了好长时间才烧着。灶膛口涌出一团团的浓烟,三小姐跪坐在灶孔前,不觉烟熏,只感得一阵阵心痛难禁。她仿佛看见大姐从黑乎乎的灶膛里伸出一只手来,哭着对她说,“不要嫁人,千万不要嫁人呀。”她眼前昏昏黑黑的,想伸手进灶膛拉住大姐,手刚进灶孔,便被一直跟在身边的小桂捉住了。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嘴巴臭!三小姐,你莫哭坏了身子,先喝点水,歇口气吧!”小桂端过一杯热茶,抽泣着相劝。
半夜,李坡生回来了,哭得双眼红肿的他不用开口,大家便确信大小姐已身亡。夫家也不让大小姐娘家带回遗体,大少爷二少爷还留在夫家办交涉。那晚,整个李家大院一夜灯火通明,人畜未眠,齐放悲声。李坡生安慰父母后,又去安抚老婆,最后,才想起连夜派人到县上找李屋生通报消息,准备打官司……
两三天后,事情算是搞清楚了,大小姐的确是自杀的。夫家是农民出身的地主,外表殷实,实际上一家都是守财奴,生活非常节俭,家中每个人都得下地干活。大小姐嫁过去三五天后,便被逼着下地干活,还要伺候公婆丈夫和一串小姑子小叔子。大小姐在娘家时喝水都不用自己端,哪受得了这个苦,连陪嫁过去的丫鬟小杏都抱怨太苦了。大小姐对婚姻不满意,又看不惯大姐夫,成天与他拌嘴,惹得丈夫对每天都狠狠打她。
昨天,大小姐实在受不住,便和小杏一起想逃回娘家,在路上迷了路,被夫家人找回后锁在柴房里“反省”,苦苦求饶后才被放出。丈夫对她没一点恩爱之情,小杏也被罚去磨房推磨,面也见不上,她想着生活无指望,今天一大早,索性吞鸦片自杀了。
李家打了两个月官司,最后以大姐夫家赔了一大笔银子了事,两家势如仇敌,再也不相往来。大小姐被拉回娘家下葬,退回来的小杏,因为没有“照顾好大小姐”,被卖进县城的“巴山喜”妓院。李信林拿主意,将大小姐葬入李家买好的坟地。出殡那天,李信林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自送葬,躺在床上,枯干的双眼圆睁着,想到明明是为自己买下的坟地,第一个入葬的竟然是自己的大孙女,又气又恨又伤心。待送葬人群归来,他当众颁布了一道严令——李家女儿以后一律不得出嫁,全在家养老女。
原计划明年春天出嫁的二小姐李灵树当场剪破了所有嫁衣,既然大姐下场是这样悲惨,既然外面的世界那么可怕,那么,永远呆在娘家,永远住在这后花园里,应当是最好的归宿。三小姐、四小姐与五小姐还不懂男女之事,对这个决定自然都无异议。
专程回来为侄女送葬的二爷李屋生对这个决定不太赞同,但“忠孝至上”的他还是服从了。二奶奶对此颇有异议,不想就此葬送女儿一生幸福,但她毕竟只是二奶奶,上面还有老爷和老太太呢,也不便出面反对,只在私下问自己女儿,愿不愿意跟她去县城。李灵丹从小由奶妈带大,和自己父母并不十分亲近,当即表示不愿意。李屋生也说,外面时局太乱,杂沓村天高皇帝远,倒是个避世的桃花源。二奶奶便也不多说,盘恒几日后,两夫妻自回县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