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三小姐的迷路，再兼回家时差点被守门的家丁认出来，小桂吓破了胆，无论三小姐如何央求，小桂再也不肯带她出门了。三小姐时常在绣花楼五楼轩窗张望，远处尖峰山云雾缭绕，根本望不见小五哥的樱花林。“这些天，山上的樱花也该谢了吧！”她揣度着，黯然神伤。
不久，小桂穿着红绸喜服，平生第一次坐上轿子，出嫁了。小桂
是外村人，李家一大群家丁仆人跟在滑竿后，抬着李家为她添置的嫁妆。因为她是二爷独生女儿的贴身丫鬟，又从小与三小姐一同长大，二奶奶特别厚待她，自己用私房钱陪嫁了她一套十二件楸木家具并两套银首饰，这样一来，小桂嫁得倒比杂沓村寻常人家的女儿还要风光。三小姐在后面哭哭啼啼跟着，滑竿上的小桂听得这哭声，心碎了，她扯下喜帕，泪流满面地不住回头劝：“三小姐，别跟着了。老爷与大爷要生气的，别跟了。”
跟出院门一里多，又有家丁追过来请三小姐留步，三小姐不肯，她望着这红花绿叶的好春光，再望望那莽莽苍苍的尖峰山，真想不顾一切地跑掉，再也不回来。这时，大奶奶追上来了，她一把拉住三小姐，劝道：“三女，你祖父这几天身体更加不好了，你听话，别给他老人家心头添堵。”大奶奶扯着三小姐回到大院内，三小姐咬着嘴辱，不时回头望着尖峰山，哭得声嘶力竭。
“别哭了，大伯母重新去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贴身丫鬟。”大伯母哪懂她侄女的满腹心事呀！
小桂念旧，出嫁后常常回来看望三小姐。每次见到小桂，三小姐都忍不住向她打听小五哥的情况，她了解到小五哥家隔李家大院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他有四个姐姐，都嫁到了外村。因为年纪还轻，没成亲，也没定亲，靠给李家看林酿酒养活自己和老父母。问来问去，也总是这几句。问小五哥在干啥，小桂轻描淡写：“还不那样，守林子，酿酒呗！”
时间一天天流逝，三小姐对小五哥的思念越来越深。看书时想的是他，弹琴时想的也是他，晚上一吹灯，那烤得红通通的赤裸胸膛突然浮现在眼前，唬得她心惊肉跳。她一遍遍回想与他的那一次相逢，想起来，嘴里便泛起甜蜜的樱桃酒香。她为与他的那次交谈懊丧不已，觉得自己当时说错了很多话，很多举止也不恰当，恨不得时间倒流，她好按现在排练好的方式重新来过。她暗恨小桂这么快出嫁，又恨她不解事，不做那《西厢记》中的红娘，想方设法为她牵线搭桥。想到最后，又想到自己终究与小五哥不过一面之缘，自己一生都要圈在这巴掌大的李家小院中，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又恨祖父太武断，还恨父母不为自己做主。
自从知道小五哥家的位置后，白天，她便经常呆在绣楼上朝那个方向望，期待哪天可以望见他的身影，却一次次总是失望。于是，她又幻想这绣楼突然起火，或者，后花园的墙在一夜之间崩出个大缺口，那，她一定趁乱冲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看看小五哥，如果有可能，干脆留下来，和他一起守林子，跟他学酿酒。
她知道自己心上有了小五哥了。不过，她明白，即使没有祖父的严令，她也不可能与小五哥在一起的……
新来的小丫鬟小萍才十三岁，啥也不懂；二姐只知道拜佛念经；两个妹妹也还小，可怜自己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同绸被下祖父一样没甚区别，一样空洞，无聊，没意义。三小姐一天天消瘦下去，成日长吁短叹，可怜李家大院四五十号人，竟没人注意她的变化。
三小姐赖床时间越来越长，天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常拿本书在园子东游西逛，权作散心。这个园子被园丁老吴收拾得不伦不类，花园不像花园，树林不像树林。这也怪不得他，他原本就是一个无儿无女的中年鳏夫，干农活不行，又不会别的手艺，欠了李家租子，将自己送上门来抵债。先是做窑工，后是干农活，他都不行，刚好李家请的两位外工园丁同时辞工回家，便把这活计分派给了他。东家要他绑个葡萄架，他绑得东倒西歪，要他弄个兰花圃，他弄出来倒像韭菜园……李家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替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折腾去了。
这天上午，三小姐拿着一本《美人恩》，走进花园。已是初夏，园子里的芍药与栀子开得正艳，果木都挂了新果，几棵樱桃树上的果实，全黄了，金灿灿一片，顶端已有几颗向阳之处转为红色。看到它们，三小姐情不自禁又想到小五哥，心头一阵刺痛。她转回房间，斜倚在床头。只见小萍举着几枝带着露水的白色大花，蹦蹦跳跳走进来。
一阵沁人心脾的馨香传来，三小姐精神为之一振，好奇地问：“哪里来的这花，我在花园中怎么没看见？倒是香得很。”
“是新来的背水工给我的，叫马库芦花，是野花，常开在水井边。我觉得好看，估计三小姐也喜欢，便拿进来插着，让三小姐瞧个新鲜。”小萍一边回答，一边取出那束将谢的芍药花，将手上几朵大花小心翼翼插进花瓶。
“怪不得，我说怎么从没见过。可怜我们姐妹几个长在这乡下，却连水井边也没去过。唉！”三小姐喟然长叹。
那几朵野花，纯白色泽，单层大瓣，花瓣厚实，似莲非莲，不算特别好看，但芬香四溢，生气勃勃。三小姐走下床，围着那花瓶，低头细嗅，不由得心生欢喜，慵懒无聊，一扫而空。
接下来的每个清晨，小萍都会换上新鲜的马库芦花。三小姐心想：“没想到在杂沓村，还有如此有雅趣的背水工，真是难得。”
十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拿着本古诗集，在园子里漫无目的乱转，突然，不远处走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小五哥？她心里一惊，本能地想躲，退了几步，又鼓足勇气，朝那个身影走过去。
果然是小五哥，初夏了，他依旧是上次那套穿着。他仿佛是专程找她似的，看见她，一点也不惊奇。
“三小姐，我来你家当背水工了。”他低下头，闷头闷脑说上一句。
“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樱园呢，结果了吧？”
“樱园我爹在那里看着，樱桃树都挂果了，过些天就要熟了。”小五哥低着头，还是不敢看她。
“那些花，都是你送的吧？”
“是的，三小姐不嫌难看的话，我天天摘来给小萍，水井边，还多的是。”
“好看，我喜欢。难得你费心了……”三小姐还想多和小五哥聊聊，那边又传来小萍的呼叫声。
“我该吃晚饭了，你也赶紧去吃饭吧！”三小姐转身要走。
“三小姐……”小五哥抬起脸，嗫嚅着不肯说。
“有啥子事，你说吧！”
“我，我想看看你手里的书。”小五哥忸怩不安地说。
“哦，是本诗集，你认得字？”
“跟我爹读过几年，算是认得些字。”
“哦，那你拿去吧！慢慢看，不用急着还我。”三小姐随手把书塞给他。又听得小萍的脚步似向这边奔来，赶紧转身去迎。
李家大院男女交往原本不严，可自从祖父下过那条严令后，家中长辈们便时时盯着几个小姐，尽量避她们与任何男人私下接触，省得生出事端来。二小姐是个闷葫芦，看上去安分守己，四小姐五小姐是庶出，又还小，所以三小姐是最重要的盯防对象。
小五哥经常打交道的是厨房，又与下人们住在下院，只有借口来后花园帮着老吴整理园子，才能与三小姐见上一面，不咸不淡说上几句话。他天生喜爱花草园艺，又伺弄过樱花园，整理花草的功夫比老吴要强上万倍。后花园经他打整一番，与往日大为不同，李家男女欢喜，也都支持他做老吴的义务帮手。小五哥每天早上都会托小萍捎给三小姐一束鲜花：马库芦花败之后，是淡紫色的野棉花；野棉花开败后，是或白或粉或红的彼岸花。
三小姐把老吴每过几天便送到各房的花儿插在广口瓶里，把小五哥送来的这些野花，供在自己最珍爱的细瓷描金花瓶中，读书时放在书案上，睡觉时就移到床边梳妆台上。自从小五哥进了李家大院，三小姐精气神也回来了，又开始注重梳洗打扮了，整个人焕然一新。
李家上上下下四十几口人，吃喝洗刷的水，全依赖在两里地外的沙梁下的凉水井人工去背。除小五哥外，李家还有一个背水工，要保证李家大院十来个水缸随时都是满上的，两人一天必须要来来回回不停背水，很是辛苦。三小姐心疼小五哥，也没别的疼处，从此之后，用起水来，越来越省，小萍盛洗脸水过了半盆，她非得要小萍把多余的水倒回水缸。
小五哥也觉得辛苦，他向大爷李坡生建议：后花园中芍药栏外有一处草长得极其丰茂，草底土质湿润，下面应当有泉眼，可供打井，又说自己愿意每日晚饭后，免费打井。大爷当然情愿，还让老吴做他的帮手，并许诺：井打成后，赏他与老吴现大洋各两块。
开工打井后，小五哥与三小姐交往机会多了许多。哪怕两人说不上话，只在后花园中远远对望上一阵，彼此心底也是喜悦的。
一天傍晚，小五晚特地让小萍叫出三小姐，见了面，也不说话，只把一大包芭蕉叶包好的东西往三小姐怀里一递，转头就走了。三小姐打开一看，是一大包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泛着红玛瑙一般的光。樱桃并不稀罕，小萍中午从中院那里领回一大碗，到现在还没吃完。三小姐捧着这包樱桃的手颤抖着，像是捧着一棵跳动的心，她将樱桃小心地摊放在书案下的灯光中，捡一颗放在嘴里，冰爽可口，原来是用井水特地镇过的。她一颗接一颗拈来吃下，吃到一半，眼里就汪起两眶泪来。
她想起《美人恩》中洪士毅与常小南的悲剧爱情，心想男女情爱这东西的确害人，好多人间悲剧，都是因这而生。说到情爱悲剧，她又想起无故殒命的大姐，她若是真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那样，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也算值得，可恨的是，她却被那混账姐夫一家活活逼死，太不值了。这样一想，祖父那道严令似乎也有道理。是呀，谁看得透男人的心呢，就算当下把握得住，又有谁防得住他变不变心。李家好好的女儿们，李家有能力让她们一辈子过养尊处优的生活，的确不值得去嫁人冒险。不过，那小五哥倒是个实在靠得住的，可是……三小姐一边不住嘴地吃樱桃，一边胡思乱想。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今年清明过后，一直不曾去大姐坟前看望她，心中实在念得紧。再说了，自己好久都没有出过这院门了，要是能偷偷出去溜一去，那该多好呀！这个大胆的想法把她吓坏了，她抚着自己狂跳的心，却怎么也压不下这个想法。她决定试一试，今晚就试。不过，要偷出院门，可不是件容易事。小萍是指望不上的，只有让小五哥帮忙。
想到此处，她将手中那颗樱桃扔回芭蕉叶，转身出了房，踩着星光，径直去找还在后花园中打井的小五哥。
“杨五，我房中水缸没水了，我要烧水洗澡，你去帮我背桶水来。”她假装漫不经心地吩咐。正埋头挖土的小五哥与老吴诧异地抬头望着她。小五哥没说话，跳出土坑，拍拍身上的土，默默地去厨房取背桶与蓑衣。倒是老吴叮嘱他，路黑，记得带上火把。
小五哥吭哧吭哧背来水，一揭开缸盖，看见水缸满满的，正不知所措间，三小姐摸黑走进这放杂物的侧室，站在水缸边，轻声说出她的想法，请他今晚带她去李家坟地看望大小姐。
小五哥还晓得轻重，低着头不敢应承。
黑暗中三小姐颤声相求：“今晚我特别想念大姐，如果不去看她，估计这一晚我是睡不着了。你也知道我家规矩，我这一生是完了的。我也不敢有它念，只求你帮我圆此念此想。”
小五哥的心仿佛被什么锐器刺中，痛得紧缩成一小团。他喉咙一紧，哽咽难言，除了鸡啄米般点着头，还能如何。
“小萍呢？”小五哥警觉地四周看看，低声问。
“她被我使到中院干活了。晚一点，等她睡了，老吴也走了，我在打井之处等你。”说完，三小姐走开了，留下一路衣裙悉索作响。
待小萍睡熟后，三小姐悄悄起身，换了一身家常花布衣服，蹬上一双平底带袢青布鞋，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月亮躲在云层之后，后花园一片漆黑，亏得三小姐对花园中一草一木都熟悉，闭着眼睛都能顺利摸到芍药栏。
不过，令她失望的是，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她心一下就空了，身子无力地斜倚着一棵小桃树。抬头仰望，隐约看得见桃树上结着繁密的幼果，透过枝叶罅隙，天上有几颗暗淡的星星在闪。她想，小五哥不来也有情可原，他一家都要指着李家吃饭，哪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正在心底原谅了小五哥，打算回房时，却听到暗处传来小五哥的低喊：“三小姐，我在这边。”
三小姐欣喜若狂，循声过去，看到小五哥扶着着一架梯子，站在几棵苹果树后。他憨笑着，摸摸头上的白包帕，不好意思地说：“你半天没来，我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幸好突然又醒了。”
两人轻手轻脚走到院墙底下，屏住呼吸，李家大院除了野虫鸣叫，再无其它声响。小五哥小心翼翼架好木梯，先行上到院墙，再紧紧把住木梯，示意三小姐上来。三小姐上去后，在院墙的瓦上根本站不稳，只得胆颤心惊地紧紧靠着小五哥。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如此接近异性，心慌意乱。小五哥不敢分神，他用力抽起梯子，举起来，朝院墙外架稳，又死死扶紧，示意三小姐先下去。
两个终于站在院外平地上了，因为高度紧张，都出了一身大汗。小五哥将木梯藏于附近草丛中，又取出一小块满含松油的松结枝，用火镰点着。他举着这忽明忽暗的灯火，打头朝李家坟地走去。三小姐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他身后，总疑心后面有鬼或怪物跟来，心底直发毛。小五哥看出她害怕，想拉她又不敢，只是不时回头看她，叮嘱她看好走好。好在李家坟地隔李家大院很近，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一路顺利地走到李家坟地。
李家坟占地足有半亩，现在只大小姐孤零零一座坟立在西边角落。三小姐站在坟前，就着松明，看见坟头那一大丛野茅草青翠欲滴，足有半人高，大姐活着时，那一头青丝美得让人屏气凝神，这一丛茅草，敢情就是那头青丝化成的。想着大姐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一个人在这里日晒雨淋，再忆起姐妹相处的种种过往，不由悲从中来，轻声啜泣。
小五哥不知如何相劝，半天才憋出几句话来：“三小姐，别伤心了。我有四个姐姐，都嫁到外村，平日也是难得一见的，你就当你大姐嫁到远处去了，总比她在姑爷家受欺负要强。”
话音刚落，一阵悉悉索索声响，一条大酒杯粗的乌梢蛇从坟头钻出来，爬到坟头石上……三小姐吓得花容失色，连声惊叫，她再也顾不得那许多，双手一下紧紧抓住小五哥的手臂。小五哥也被吓了一大跳，他稳住右手上的松明，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四五步，见蛇并未追来，才又站住身。
那蛇说来也怪，这深更半夜的，爬在坟头石上，朝着二人，抬起前半段身子，口吐红信，头部左摇右晃，却没有一丝攻击意图。
“三小姐，这是你姐有灵，派蛇来向你问好呢！”小五哥安慰道。
“真的吗？如果真是，那就好了。”三小姐不再害怕，她热泪长流，对着那蛇说：“我很好，家里也很好，你告诉大姐，让她在那边安心。”
那蛇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头一埋，身子一伏，然后，身子左一扭右一摆地爬进了茅草丛中。
“没把你吓着吧？你看，你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久了要着凉的。我们要不要回去了？”小五哥低声征求三小姐的意见。
三小姐不说话，只抬起一双泪光盈盈的美丽大眼，默默地看着他。松明在那双大眼里，一闪一闪，把小五哥的心彻底点燃了。他再难自禁，猛地蹲下身，将松明插在土中，又站起来，双手抱紧三小姐。三小姐也踮起脚尖，紧抱住他的腰。他的腰不是她想象中那般粗壮，但很结实，像树干一样结实。小五哥伏下头，两片干燥的嘴唇铺天盖地般覆在三小姐樱桃般柔软的粉唇上，他双手紧紧捉住她细柔的双肩，粗大的舌头在三小姐两排贝齿间费力地挤进去……这新奇刺激美好无比美好的感受令二人大脑一片空白，三小姐的身子哆嗦得像是如春风中一瓣樱花。良久，小五哥的舌头终于退了出去，三小姐刚换了口气，小五哥的唇又没头没脑地印在她的眼睛上，额头上，头发上……
“我要想办法娶你。”良久，小五哥松开她，坚定地说。
三小姐不说话，他能不能娶她，不重要，这辈子，只要他有这句话就够了。
回家路上，三小姐一直在想：“不知那条蛇有没有看见小五哥亲自己，它会不会把这一切告诉大姐？也不知道大姐知道后，会为自己开心呢，还是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