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其实都存在似乎没有因由,但却真实而顽固的某种情结。有人沉迷于感伤的蓝调,有人在长长的一生中不断重温迪斯尼的动画带给自己童真的快慰。这无关品位的高低。它应该是内心的投影。一定是有着什么应和了血液里的声响,所以在不自知的时候便被选择。
古老神秘的事物或者文明,总是够带给她一种近乎疼痛的感动,和乡愁般深沉惆怅的渴慕。
晚间会做瑜伽或者在临睡前静坐冥想。来自古老东方的智慧,依旧在行色匆匆的时代印证其持久不竭的生命力。当代都市人面临最大的问题,不是能源危机,不是地球变暖,而是内心的孤独、空虚与无所适从。有许多人放慢脚步,放弃切近而务实的目标。开始回过头去,寻求内心的宁静与解脱。这是只可向自己求取的东西。
在精神凝注的呼吸节律中,她感到自己的身心逐渐回复到某种清澈的状态。过滤掉纷杂的欲念。忘却自身的存在。她的内心一片宁静,能够听到一缕光线掉落的声音。
这已成为她的某种生活方式,甚至思维方式。
在广州,她有数个长期业务交往的纸质媒体或者网站的编辑朋友。大多是个性独特的年轻都市女子。拥有高等学历,聪睿头脑,以及对时尚的独特理解和敏锐把握。热爱生活,懂得如何合理运用金钱,对自我未来有明确设计。都市冷漠,行色匆匆,难以缔结情谊。说是朋友,其实也未刻意交结。随意倾谈,从不过问彼此经历。分享心事,保持适度距离。这是都市成年女子的友情。清醒而节制。成年的友情,如同端详水中的倒影,知道不能伸手触碰,那只能破坏掉那份清淡的美感。
散步是她一直持之以恒的健身运动。往往选择在暮色初起时出门。那时的光线柔和而适可人意,让人感到安全与放松。她一直不习惯置身于强烈的光线下。那种让人无所遁形般的明亮,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被迫袒露出来。所以,白天她尽可能地留在家里。把窗帘拉起来,在房间里绘画,看碟,自己做东西吃,或者长时间的睡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前世也许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动物。白天栖身在黑暗的洞穴中,夜晚奔驰在深邃如海的旷野中,在月光下发出神秘的嚎叫声。
有时去附近的街道闲逛。大型商厦是不进的。那里永远有着千篇一律的面目,乏善可陈。喜欢流连的都是一些小的店面,书店、音像店、礼品店、时装店、家居店……各式各样的小店,可以感受时尚和物质无所不在的气息。有时能够买到商家打烊或者换季时折价出售的商品,运气好的话甚至会低价淘到一些精品。比如一部绝版小说,一对印有清淡细碎花朵的棉布抱枕,或者一套色泽淡雅的茶具,草绿色和白色镶拼的图案,看上去如同置身雨后草坪,微风徐来,而心绪清凉。把它们带回家去,心情是不期而遇的喜悦,感到生活因此彰显出某种流丽的色泽。还有一次,遇到一个小女孩在低价出售一对相思鸟。仅售十元。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便宜。许多人心存疑虑地在旁观望。她付过款就把它们提回了家。她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总是用不良的居心来揣测他人。实际上那是一对很健康可爱的小鸟。它们总是安静地在午后的阳光中互相梳理羽毛,叫声也不吵人,到后来居然做窝孵蛋。她每天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跑去看鸟宝宝有没有破卵而出。它们带给了她很多快乐。
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华东师范大学。那里很安静,有宜人的风景。走在黄昏的校园里,晚风中有树叶的清香。身旁经常走过三三两两的学生,都是非常年轻的孩子,穿着运动鞋,放纵地追逐打闹。还有的是情侣,牵着手走在一起,快乐地谈笑。
走到天黑,看到操场上依然有很多男生在打篮球。她在旁边的看台上坐下来静静观望。天气很热,男生们都光着膀子。那些年轻的身体汗气蒸腾,在月光下闪出健康的光泽。他们奔跑、追逐,大声指责对方。投篮命中,纵声欢呼,一齐打出胜利手势。
她微笑望着他们。那样的青春,是恣肆盛放的焰火。亮烈照人。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如同密闭房间水瓶中的繁盛花束,在凝滞的空气中散发出腥甜的腐烂气息。
她曾经的青春,只是一场自身的战争与突围。她看到自己17岁时的样子,苍白而沉默不语的消瘦女孩。眼神透露青春期生涩气息,但同时又是倔强的。百折不回的某种决然,尚未成型,但仿佛是清透水下的石子,已经清晰可见。只是当时她并不自知,这种决然将会引领她离开自己的故乡,背离被认可被遵循的公众轨道,亦不知道自己将会由此付出的代价。
3
数个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由于气压发生变化,她的耳膜有被堵塞的感觉。仿佛在瞬间失聪。那种感觉,像是被某种外力狠狠挤压,她安静地体会着身体的紧张感。
她知道,有时令你不适的感觉会突如其来,但必须让自己坚韧地承受。
远远看到弟弟等在出口。走到面对面的距离,站住,凝视对方。弟弟很快移开眼神,有一点羞涩。然后弟弟伸手要帮她拿行李。她微微一闪,没有什么东西,不重。
她只有一个随身的杂物包,然后就是那个大背囊,装着她的旧衣服和一些用惯的物品。被穿旧的衣物,布质柔软,似能够与体肤融为一体的妥帖。离家多年,她依旧一无所有。
她对一直跟在身边的物品充满感情。难以割舍。带有一点恋物的症候。这也许是潜意识的某种缺失的心理代偿。恋物的人往往是内心带有自闭倾向的人。缺乏安全感。
他们乘坐机场提供的大巴返程回市区。已经是即将破晓的凌晨。天地之间充满昼夜交替的某种微妙变化。天空暗蓝沉郁,但边缘微微发亮,后面似隐藏有强大光源即将突破阻碍,一泻而出。高空风势劲急,厚重云朵急速游移。
一路之上他们沉默着。愈是骨肉手足,情深意重,有时愈是无言以对,有一种血亲之间天然的羞涩。即便情感如同海浪在胸间掀腾,找不到突破的口径。他们从来都是寡言的,习惯把什么都深藏在心的孩子。分别有年,已感生疏。
后来她打破沉默。妈妈怎么样了?在等待回答的间隙,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微微绷紧,全身充满自发抵御力量。
前一段时间开始迅速消瘦,然后自己摸到了腹部肿块。可以确定是肿瘤,但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够确定性质。我们刚刚托熟人联系到肿瘤医院,下周一就可以入院。
她默默咀嚼每个词义,思索它们连缀起来的意义。情况并不明朗,是待判决的。此时是周五凌晨,需要横渡三天的时光获取真相。她感到焦灼,继而又被畏惧与忧虑替代。她不敢想像未来吉凶难卜的真相。她能够感到自己的内心紧缩成一块,坚硬冰冷的一块。
你先不要太过担心。弟弟宽慰她。也许只是个良性肿瘤,只需要把它切除下来就没有事情了。
她没有回答。把头抵在玻璃窗上。异常的无力和疲惫感。大巴行驶在黑暗的公路上。下面是大片原野。可以看到远处山势绵延的模糊轮廓。
4
她记得小学一年级,头一次进行体检。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医院。头一项就是检查视力,需要排队一个一个进入到那间狭小的检查室。轮到她了,她带着一丝惶惑与紧张步入检查室。那里面坐有一名面目严肃的女医生。见她进来,面无表情交给她一个眼罩,然后把手中的竹竿指向挂在墙上的视力表。在那里面,排列着许多陌生的符号。她不明白那代表着什么,自己又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没有人对这一切做出必要的事先说明和解释。也许老师认为,对成人而言常识性的事物,对于儿童自然也能够无师自通。她迷惘地拿着手中的眼罩。迟疑地沉默着。
女医生不耐烦地用竹竿敲打着里面亮着灯的视力表。而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无声的诘问。
女医生问了又问,没有结果。她出去叫来了她的班主任。班主任焦急地催促她,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啊?她默然望着面前两张困惑的脸,一种奇异的羞耻感压迫着她,阻止她开口求助,把自己从窘境中解救出来。
最后,她们无奈地放弃了,用一种对她的精神状况表示怀疑的眼神目送她离开检查室。
她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回家。在路上,那个女孩向她详细讲解了视力检查表上的符号,以及该如何用手势表示自己的视力对它们的解读。她没有对这个女孩说起由于自己的无知导致的局面,那个完全昏乱茫然和焦灼无助的瞬间。晚上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声地掉了一夜的眼泪。
后来她逐渐领悟到那件事情本身的意义及带来的后续影响。也许有一种孔道,一种据此与外界人群得以顺畅沟通的孔道,她是天然缺失的。这种隔绝感使她日甚一日地孤立于人群之外。羞涩的女童,瘦削沉默的少女,最终在内心熔岩般强大力量的引领下,孤独地远走天涯。义无返顾。
她为自己的选择背弃了故乡、父母与亲人。现在,她明了了她付出的代价。是那些本来可以厮守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可能获得的幸福。她一直在企盼与他们的重聚,令亲人感到欣喜宽慰的重聚。身心清朗健康,摆脱了所有的阴翳。甚至,为这个目的她渴望事业上的成功。那并不是浮华的冠冕,它隐含有高贵的含义,是尊严、安全与自由的象征。或者还是一种补偿,补偿那些痛苦、煎熬,那些心灵深重的苦难。她为此而苦苦努力,却深知它表面的光耀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是时光并不给她时间。它用粗暴的手势终结了她的幻想。它要折磨她,要她为自己的行为深深懊悔和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