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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自己跟随弟弟走进了那扇门。就像多少次在广州梦到的景像。但这不是梦。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父亲先迎出来。他望着她喜悦地笑着。她叫了声爸爸,然后问,妈呢?
父亲一指卧室,在凉台浇花,大概没有听到。
她放下背囊,走进卧室。那曾经是她的房间。阳光充沛,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阳台。从搬到这里,父母就让她和弟弟住在这里。他们说,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需要阳光充足的环境。她一直和弟弟共同享有这个房间,直到她开始发育,弟弟搬到由书房改造成的卧室。在这个房间里,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过初恋的悸动。也曾辗转难眠,半夜起身来到阳台,抱着膝蜷缩在宽大的窗台上。窗外黑色的树影相连,犹如月夜湖面的船影。头顶上,星辉闪灿。心绪难过的时候,紧紧锁上房门,拉闭窗帘,不说话,不开门,拒绝与任何人交流。父母担心地站在门外,轻轻试探性地敲门,低声呼喊她的名字……
这个房间,留存有太多的回忆。她经常梦到它。而曾在旅途中住过的房间,包括长期的租住房,它们与她的关系,犹如情感关系缺乏纵深感的朋友。伤心的时候也许可以陪伴在身旁,但永远也不会倾心地拥抱在一起。
她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正在用一只喷壶浇灌植物。背对着房门,没有看到她进来。她的身形已明显消瘦。母亲一直都是乐于动手建造和美化自己生活的女人。从不懒惰,心思聪慧,有完美主义的倾向。每到春天,会选择阳光明丽的日子,独自忙碌,为家中所有的植物换盆。切除腐烂根茎,在根部的土壤施肥。栽种草本植物。到了夏天,那些植物都开出了美丽的花朵。母亲一直都喜欢色彩艳丽和气味芬芳的花朵。这一点她与母亲不同。她喜爱生长繁茂的绿色观叶植物。
她无声地走过去,走进阳台,然后把手放在母亲突兀出来的肩骨上。母亲轻微地一抖,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你回来了?看我都没有听到。她的话里带有一丝歉疚的意味。仿佛对自己不曾迎接久别归来的女儿感到内疚。
她专注地凝视母亲的脸,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她低声叫了声,妈。母亲也在打量着她。那么瘦。怎么会那么瘦呢?她喃喃自语,伸出手来,似乎要抚摸女儿的肩膊。但也只是略微一动,并没有这样做。母亲摇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很不赞成的态度。仿佛身体的瘦是一种难以被容忍和原谅的恶习。这一刻,这个年老妇人的全部注意力都贯注在女儿略低于正常体重的体态,而对自己由于身患恶疾而导致的明显消瘦漠然无视。
她们都没有拥抱对方,没有触碰对方的任何肢体。仿佛那是被禁忌的。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她们都是不喜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对于亲人尤其是这样。
一种遥远的窒息感又来了。呼吸被阻遏的窒息。她的母亲,总是那样内心强悍,独当一面。为了她的丈夫,儿女,为了家庭,她可以做到完全舍弃自我,牺牲自我。这是真诚无条件的付出,但令受者感到压力。即便他们是她的血缘亲人。
那样一种被施受的恩德,因为无法给予回报因而感到亏欠过多的阴影,曾经一度强烈到让她否定自我的生存价值,并且对她的母亲产生恨意。
她为此远走天涯,试图重建自我。
她调整呼吸,竭力平定心绪。妈,我很健康,只是一直胖不起来。又加了一句,你希望我吃成个大胖子回来吗?
母亲还是望着她,研判性的,但终于启动唇角微笑了。
晚餐很丰盛,鸡鱼肉蛋一应俱全。母亲的厨艺精湛,在亲戚邻里之间素有口碑。也曾经,母亲是娘家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的老小,并不能干。结婚后随父亲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白手成家。生活的磨砺逐渐将她变为持家有道的能干妇人。她对子女的爱,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饮食体现的。唯恐他们不能吃饱,不能吃好。在饭桌上,母亲不断为她夹菜,直到她的饭碗成为一座小小的山丘。她努力吞咽那些可口的饭菜,没有告诉父母,在外多年,她的饮食一直非常简单,并且已经习惯素食。她有一点近乎偏执地认为,只有素食能够保持精神的清朗纯净。这是净化身心,使之趋向提升的必要手段。她已经不能适应那些高蛋白的食物。
晚饭后她想出去走走。可是走到门口,母亲赶上来说,天都黑了,还刮着风,你昨晚上没有睡好,还是洗洗早点睡吧。
她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浴物品。母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已习惯熬夜工作,经常接近天明才躺下睡觉。更不会知道,她在新疆旅行时,曾和路遇的一个探险队徒步穿越荒原。途中遭遇暴雨。除了防水手电,天地间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发光体。仿佛来到宇宙的尽头,或者回到时间的起点。无休无止的雨线自天倾落,被狂风吹击斜飞。狠抽面颊,毫不留情。有时甚至感觉是从地面向上飞起一片白茫茫水雾。她头脸麻木,肢体因长时间跋涉接近虚脱。但此时唯有跟紧前面模糊身影,咬牙奋力向前。天地造物对众生并无怜恤,唯有突破自我体能意志极限才可自救。
从那之后,她绝不自怜,对他人亦不过多施与怜恤。天地无情,万物突破障碍激盛向上。那是自然之道,包含宇宙周转不殆的奥秘。
洗浴之后她躺在床上,但久久没有睡意。起身来到阳台,趴在宽大的露台上点起一支烟。九月夜晚的天空依然清透,星光耀眼。夜风吹来,带有一种季节之交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味道。下面是一条长长的马路。中学的时候,她曾日日从窗下走过,去到马路尽头的学校上学。道路的两旁,种满法国洋槐。每到夏天,绿阴如海。在一团团浓绿的间隙,开放着小簇小簇的洁白细碎花朵。清新的甜香气味。盛夏夜里敞开窗户睡觉,呼吸着花朵的清香入睡,梦境酣畅甜美。
她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闭上眼睛,把烟雾徐徐吐出。她看到在绿阴如海中,一个身着白衣黑裙的女孩在前面走着。她热切地在后面呼喊,景飒,等等我。女孩回过头来,光亮的额头反射夏日阳光。嗨,我在这儿呢!笑容清甜。
景飒。她的名字。是能够感到快感的发音。仿佛唇齿间掠过一阵清晨的微风。她曾为了体会这种快感反复呼喊她。景飒。她叫。而她抬头询问地望着她。她笑着摇摇头。她就又低下头做功课或者看手中的连环画报。
景飒。她又叫。
干什么?她再次抬头,认真地注视着她。
没有什么事情。她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好。
是吗?她垂下眼睑,似乎在沉默地体会这两个字连缀在一起的发音和它们所引发的感觉。然后她的脸上漾起微微笑意,如同夏日午后水面上晃动的光影。
那是十三岁的夏日。她和景飒。她唯一的朋友。孤傲的女孩景飒。据说她的家庭关系复杂。在三个姐妹中,只有她遗传了母亲的容貌。或者还有执拗而一意孤行的性格。
她从不开口提及她的家庭。但在有限的生活圈子,安逸无聊的市民阶层,向来是流言逸事的最佳传播土壤。记得每逢景飒的母亲来学校开家长会时,所到之处,往往是一片意味深长的静默,无数心照不宣的眼神传递。那个风姿犹存的女人,穿扮惹眼,知道自己是注目中心,同时亦明了自己尽遭他人口舌鄙薄的处境。于是一副冷若冰霜模样,骄矜走过。她年轻时漂亮能干。但时代与社会均没有给她机会。她的美没有为她造福,反而惹眼招目,引人垂涎。终于被骗失身怀孕。无德男子矢口否认,百般无奈为遮丑嫁给粗俗商人,也就是景飒的父亲。
男子只不过是垂涎美色,趁虚而入,对她及腹中孩子毫无珍重爱惜。得偿心愿,便又嫌弃她来路不正,徒增笑柄。她的女婴出生后,成为这笑柄时刻存在不容忽略的明证。各取所需的婚姻,一开始便存在致命缺陷。她并不是逆来顺受脾性,恶言相加,她便泼辣回骂,即便被男人打得体无完肤也绝不服软。她非婚生的女儿,从小在不健康不被疼爱重视的家庭中长大,个性阴郁,小学五年级时曾试图用红领巾挂在衣架上自杀,幸好衣架翻倒被发现解救。
他与她生的也是个女婴。她生产后患产后抑郁症。情绪长时间的低落,但又极其暴躁。对自己亲生骨肉不知疼惜怜爱,陌路人般无关痛痒。女婴一岁时,她独自出门,在外面逛街购物至天黑才返家。回家发现女婴独自攀爬,摔到床下长时间无人发现,股骨神经受损坏死,成为终生无法治愈的半身不遂者。
这是景飒的世界,她命定的遭际。或者说她的降生本就是错误,是自无爱的两具躯体交合脱胎而出的业障。她从小便目睹父母彼此仇视,争吵揪打起来切齿痛恨,不共戴天。她目睹她的大姐忧悒寡欢,面部是命运投射的深深阴影。她的二姐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她不允许母亲进到她的房间,也不和她说话。她唯一的爱好是美食,放纵地吃,报复地吃,阴狠暴戾地吃。暴食和缺乏运动使她变得肥胖异常。
家境较为宽裕,这是景飒唯一底牌。这使她有别于其他女孩的小心私意,斤斤计较。心中有阴影的人,假若再受制于经济,整个人格也许会变得极度畸形扭曲,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她的吃穿用度明显高于周围同学,但又全无一丝骄矜夸耀习气。相反,对那些精美的书包笔盒和价格不菲的衣物全无珍爱之心,尽情尽兴地使用着它们,甚至接近于糟蹋。仿佛对它们的来源抱有恨意,非这样不足以泄愤。这使周围那些小心积攒零用钱用以购买喜欢的头花发卡的女孩心怀不忿,尽管她经常大方地和所有人分享那些精美的糕点糖果。她们享用之后依然在背后恶毒地攻击她的奢侈。但景飒全不在意。来自于周围的闲言碎语显然并不在她的精神领域和价值系统内占有地位。
她们之间起初并没有任何交往。个性略显沉闷的女孩,如同早春两株青涩的蓓蕾,于周围绚烂芬芳的花海并不相宜,且显得孤弱。但一种内在的、尚未充分发育完全的个性力量已接近成型。它们发出了微弱但明确无误的气场。仿佛一种识别系统已经启动,搜索到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对手。她们同时感应到这气场,彼此不动声色打量对方。知人知彼,做好较量准备。
一天课余,她坐在双杠下面翻阅一本提香的画传。优雅的线条和浓烈的色彩,令人叹为观止。她感到草坪上有阴影从远处移来,停留在双杠的那一边。然后那阴影倏然而起,消失了踪迹。双杠轻微颤动,仿佛一只蝴蝶悄然栖落。她知道有人在玩双杠,但完全沉浸在那片绚丽的世界中,无暇他顾。
提香的画作色彩绚丽,人物生动,固然也是大师级别。但他的作品缺少灵魂深处的东西。
埋首在画册中的她讶异抬头,看到坐在双杠那一头的景飒。她以臀部为支点,把身体放平躺倒下来。茂密的头发在春天的微风中轻轻摆动。
她一时有些错愕。不知她是在对自己说,还是仰望悠然云天自言自语。
景飒翻身坐起,直视她的眼睛。想看看能够让你的灵魂尖叫起来的画作吗?说完,不等她回答,从双杠上跳落下来,伸手把她拉起,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动起来。
她感到风声呼啸。紧握住她的手瘦削有力,掌心是火烫的。她不明所以但又心意交融地和这个以前并未交谈过的女孩一起奋力飞跑向前。
景飒带她来到校园深处的图书馆。她们就读的是一所有接近百年历史的重点中学。图书馆是颜色斑驳的老式建筑。阅览室里的木质书架散发出陈旧而温暖的气息。窗外香樟如海。
她们气喘吁吁地来到标有“绘画艺术”的书架前。景飒搜寻一番,然后抽出一本画册递给她。那是一本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册。她翻开的头一页是那张著名的“呐喊”。仿佛儿童涂鸦般稚拙的线条,勾画出一个站在桥栏旁的形像。粗疏的人体轮廓,完全没有细部勾勒,只感到他把手拢在嘴边,正在奋力呼喊。绝望和痛苦到接近疯狂的呼喊。仿佛要顶破胸腔般的凶猛发力。空气的剧烈震荡自画幅波及到外面。背景是用混浊色彩表现出的天空。令人感到压抑的色泽。
仿佛有钝重的力量骤然直击胸口。她猝然闭住呼吸,体会到一种接近痛苦的欣喜之情。
她的身体顺着书架溜下来,坐到地面上,把画册放在弓起的双膝上,被催眠般摄入那位北欧画家变形的线条与强烈的情感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暮色降临。她抬起头来,看到景飒在昏暗的光线中发亮的眼睛。
嗨,不错吧?她笑,下巴微微昂起,眼神狡黠而得意。那里跃动着明亮光点,像聚光灯打在昂贵钻石饰品的瞬间。
她骤然睁开眼睛,暮色深浓,已经覆盖窗下道路。光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