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周六和周日陆续有亲戚来访。他们已经得知母亲的病情,和她自外地赶回的消息。于理于情,都应该来探望一下。亲戚来访,母亲显得神情愉悦,并未多谈吉凶未卜的病情。吃过了饭,拉开桌子打麻将。也许大家都觉得有义务尽可能创造祥和愉悦气氛,以此冲淡现实阴影。趋吉避凶。母亲情绪高昂地配合。麻将桌上欢声笑语。大家都在努力将分内角色饰演完美。
其实母亲对麻将并不是很热衷的。
她和亲戚寒暄过后,便并无过多交谈。只尽小辈义务,在旁边添茶倒水。从小她就是个性内向略显沉闷的孩子,不善应酬,即便是亲属聚会,也感到拘谨羞怯。小时候,亲戚家与她同龄的女孩子都是漂亮能干,个个聪明外露,是聚会中父母得意的谈资。她们自己亦是争妍斗丽,从小便知道释放光彩吸引注意。只有她是沉默的,喜欢静静坐在不引人注意角落倾听谈话。她和她的表姐妹们始终亲密不起来。她们从小就争当尖子,一路拼搏向上,上进的表像下掩藏攫取世间光耀的野心。如今她们职业体面,夫婿优异,子女聪明,小家庭其乐融融,正在努力晋身中产阶级。在她们眼中,她向来是属于不在理解范畴之内的异类。不可理喻。最好的态度是任其自生自灭,如同对待荒原枯荣随岁的野草。
她从不在乎与自己的生活与情感不相关的局外人的好恶。但对自己为父母由此招致的负面评价感到内疚歉意。毕竟在她的表姐妹身上,集合有种种成功指征,是世间价值系统别无异议的参照坐标。有多少人可脱俗到无视现实利益及光耀呢?
这么多年,她的父母从不曾对她带给他们的困扰麻烦及招致的非议表示过一丝怨言或者不耐。从来没有。
她坐在沙发上,望着母亲坐在桌前的背影。这个女人,这个看上去全然无忧的女人,是否正在由命运驱使逐渐走向自己的末路?她一阵心酸,把目光转向别处。
7
周一早晨,她和父亲弟弟一同陪伴母亲前往联系到的肿瘤医院诊治。母亲收拾停当,神态平静随大家出门。乘车来到医院,进到前厅挂号。里面人群拥挤不堪,各个挂号窗口外都排有长队。炙热空气中流动不洁气味。等了很长时间才挂到号,下一步是到门诊部候诊。那里有数排连起来的塑料椅,候诊的病人坐在那里,等待悬挂在前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自己挂号单上的号码。人人引颈而望,面部显现期盼与畏惧焦灼混杂的矛盾表情。她和父母弟弟坐下来,沉默地守望跳动着红色数字的显示屏。
置身于密集人群中,感受周围陌生人的体息。听到他们发出不耐地聒噪和絮叨声。还有人在抽烟,烟草与口腔混合的恶浊气息,肆无忌惮地释放到公众场所。逐渐感到不适。她试图消解这种情绪,起身来到外面的阳台吸烟。隔着玻璃门,她感到里面有人投射来讶异目光。
抽完一支烟回去,发现座位已被别人占据。她在窗前站下来。母亲回头在人群中搜寻,她招手表示自己在这里。母亲看到了,不安地四处张望,似乎在为她寻找座位。这时显示屏中出现他们的号码。弟弟扶起母亲,她上前去,陪伴母亲走进诊室。
冷静不含任何情感的问询。然后让母亲撩开衣襟,医生探手进去触摸。她紧紧盯视医生的面部表情。听弟弟说母亲腹部的肿块已经可以清晰触摸到。
医生收回手,住院,做进一步检查。不待回应,便动笔在面前纸页上刷刷写起来。快速打发,后面还等有大批候诊者,且病患司空见惯,早已麻木无视。
冷漠而不动声色的神祗。在这个充满病痛不幸的地方,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包下一个双人病房。手术已是势在必行,家属陪床时会方便许多。因为原先的病人尚未出院,他们先回到家,到晚间才住进去。是住院部九楼走廊最里面的病房,环境幽静。母亲很满意,走进病房四处观望,随后把带来的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一一放置起来。她的欢愉与满足,仿佛是旅游高峰期间侥幸开到的旅馆特惠房间,而不是住进来即将面对一场生死的劫难。
把东西归置好,就开始催促他们离开。操心弟弟去上夜班,不要耽误了班车。弟弟在一家企业上班,离家很远,工作辛劳。又顾虑到她习惯晚睡,住在医院不适应。母亲坚持只要父亲留下来陪她,不要那么多人都呆在这里浪费时间。她怕母亲操心着急,安顿好父母,就和弟弟一起离开病房。
离开医院,她陪弟弟一起走去车站等车。弟弟比她小四岁,已经为人夫,即将成为父亲,开始担当起一个男子身在尘世的诸般重责。父母始终以爱的阴影遮蔽着自己的子女而不自知,她选择的是一走千里,而弟弟早早成家立业,未尝不是另外一种证明自身独立的路径。但她还是感谢弟弟结婚育子对父母的宽慰。最起码,他们的儿女并没有一同走到社会传统价值的对立面。尽管她知道,他同妻子的关系并不好。经常吵架,让父母担忧。
他们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她上一次回家是两年前。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很多地方已感到陌生。弟弟给她逐一讲解。她看着曾经熟悉而今面目全非的街道,内心有一丝伤感流过。
来到车站,车还没有来。她和弟弟并肩站在一起,彼此都感到一丝略带拘谨的气氛。她很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帮助母亲照料幼小的弟弟。哄他睡觉,牵着他的手带他出去和同学玩猴皮筋。弟弟不会玩,就让他站着绷皮筋。但他站了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不耐烦,哭闹着要回家。她只好放下玩得正开心的游戏,带他回家。弟弟上学后贪玩逃学,她找到后狠狠地斥责他。父亲生气责打时又挡在身前卫护。她对他的态度,始终带有不自觉的强势母性。他不喜欢读书,勉强读到高中毕业就招工进厂上班。成年以后,变成沉默寡言的年轻男人。但她知道,他有着同她一样丰盛细腻的情感,和对父母亲人深刻的眷恋。他生活得并不如意,始终无法改变自身境遇,内心有沉痛的东西积压在里面。他同母亲感情深厚,心里有什么话只愿意同她讲。母亲生病,他的心里一定比她更难受。
弟弟说,早点回去吧,不用陪我等了。她说没有关系,早回去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弟弟望着马路上的车流,突然问,姐,妈不会有事吧?她心里也始终忐忑,但依然振作精神宽慰弟弟说,你不要担心,妈妈不会有事的。弟弟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来了,弟弟在车门口回头看她,说,姐,我上车了。她点点头,目送弟弟走上班车。弟弟坐在靠窗的位置,在开车的瞬间向她挥手告别。
8
回去之后开门进入房间,里面的一切仍保留离开时的样子。吃过饭的碗筷母亲在临出门前都已洗净,整齐地摆好。橱柜台面与灶台擦拭干净、一丝不苟。即便患病,她依然坚持完成这些已操持数十年的日常工作。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生活的秩序始终需要一如既往地持续与捍卫。这是一种素质,连同节俭、克己、忘我、牺牲,因年深日久耳传心授植根于意识深处,甚至化为无意识,贯穿于生命的每一刻。中国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就是这样携带着流转传承的美德,走过自己的一生。
她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在沙发上坐下来。回家以来,她竭力克制自己的烟瘾,实在难忍时才关起卧室的门打开窗户在阳台上抽一支。她做不到在父母面前坦然自若地喷云吐雾。那只会使双方都备感窘迫。虽然完全可以预料到,他们什么都不会说。不会有指责,不会有诘难。她可以想像他们惊异地望着她,然后掉转目光,装做没有看到,抑或看到也不以为意,处之泰然。他们的女儿,一直不肯循规蹈矩的女儿,曾经一度面临精神崩溃的女儿,率性远走他乡而今重归故里的女儿,他们向来隐忍态度,小心对待,如同对待易碎玻璃制品。然而他们不知道,在长长的成长岁月,就是这种负重不语的隐忍,令她觉得走投无路,罪不可赦。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发现自己又开始沉溺于回忆和内心阴影中。她摇摇头,似要猛力甩脱窒闷笼罩头顶的某种物体,掐灭烟站起身来。走进自己卧室,准备清理书柜和书桌,把自己带回来的书籍画册放进去。打开书柜,一层层地清理下去。底层是她从儿时学画起便开始收集的画册、作品集和自己的素描、油画作品。油彩与灰尘的气息迎面扑来。她蹲下身来,用手细细抚摩那些曾经翻看过无数次的画册。收集所有的零用钱,甚至饿着肚子不吃早餐,只为了把那些炫目的美与光影留在身边。最后,她取出自己的画夹,一张一张翻看。稚拙的笔法。她微笑地望着它们。
翻过一张自己的石膏像临摹素描,她忽然看到昔日的自己。是那样猝不及防。仿佛与遗忘在时光深处的灵魂劈面相遇。画面中的女孩瘦削,长发凌乱,目光直视,唇角紧闭。某种难以被调和的疏离感。深不可测。清晰映现在女孩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中。简练用笔,浓淡光影,准确表现了被描绘者的性格特质。画面的右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签名。时延。
大概是翻看旧物,触动了回忆,她躺下后一直进入不到睡眠状态。往事在心中翻涌,起起落落,不曾止息。整栋住所寂静无声。唯一响动是闹钟嘀嗒不停的机械声音。万物沉入睡眠,只有她辗转反侧,焦躁难眠。她起身来到厨房,四处搜寻,终于找到残剩的半瓶白酒。用途只能是做菜偶尔添加的佐料。她的父母都是没有任何嗜好的人。他们一直的生活境况并不允许放纵自我。甚至拥有自我。但对于子女他们是慷慨的,珍惜地试图培养她和弟弟儿时的任何爱好,书籍画册颜料,从未吝惜金钱。
在广州,她会不定期地为自己准备一瓶香槟或者叫不出名目的洋酒。为此可以缩减其他的生活用项。有一段时间它们是她的生活必须品。失眠或者心里难过的时候,倒一高脚杯慢慢喝下,直到微醺感觉到来。身体开始发热,血液流动加快,欣快与释松暂时取代沮丧失落。烟草与酒精是孤独的衍生物,同时又是它的治疗剂。她是在警觉到自己已开始产生某种依赖症候时,决然停止了这种解决心理问题的手段。经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受制于外物的人。不可自控,直至丑态百出。那只能够让她彻底蔑视自己。
她不喜欢白酒辛辣刺激的口感。做不到慢品慢饮地享受。倒了半杯,一饮而尽。她只需要酒精产生的麻痹力量,让自己尽快进入睡眠,摆脱焦灼状态。喝下酒后,她静静地吸了一支烟,直到头微微晕眩,上床躺下。
她觉得自己如同在一面幽深清冽的湖水中慢慢下沉。光线与空气渐渐消失。然后她看到了时延的脸。
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在一具画架后面时隐时现。刷子一样的短发,在头顶桀骜竖立。清洁白色衬衣,袖口挽起。下面是休闲布裤,球鞋。他站起身来,咪起一只眼睛,将铅笔放在面前,借此确定与被描绘物体的准确空间距离。
必须保持一个适度的距离。这是使被描绘物体得以呈现最真实切近的角度,并由此完成一副具有表现力的画作的基础与前提。时延始终这样认为。同时这也是他对生活与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他对万事万物都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时刻保持主动权,可以随时进攻,也可以随时离开。
他们是在全市高中学生优秀画作展览期间认识的。他的一副题为《极目》的油画被评为展览会金奖。画面底部是高大楼宇边缘。正中山峦叠嶂,树木参天。而上方,占据画面主要部分的,是云层浩渺雾气弥漫的虚空。仿佛一道视线,自繁华逼仄的城市高空伸延而出,越过浮华世相远远投射开去。森林湖泊原野山地曾吸引它短暂驻留,却并无留恋。继续向前,执意探索。穷尽目力的极限,似要达到心中超越尘世的某种幻境……
她记得当时自己站在那副画作的前面,心中震慑无语。她能够感到体内化学反应迅疾猛烈。这同爱情一样令人晕眩震颤的作品。仿佛一个麻痹的伤口被猝然揭开,鲜血汩汩涌动,带来真实的疼痛感知。她深呼吸,试图以此平定汹涌情绪。然后她看到画面下角的作者名字。
喧哗骤然响起。一簇人群出现在身旁。是电视台记者采访画展金奖得主。镁光灯的刺眼闪光。她不适地躲入后面迅疾围拢的人群中。她看到了接受采访的金奖得主,清瘦的十七岁少年。回答记者询问时,神态如常,言辞寥寥,并无趋附配合。似乎眼前的年少得志,良辰美景,对他全无所动。似乎谀辞美语,如风过耳;世相喧腾,眨睫即逝。没有什么常驻不散,亦不值得用心牵挂依恋难舍。
她回转身,独自从人群中抽身离开,觉得心中宽慰。设想一个精明少年,在镁光灯前作秀造势,侃侃而谈,心里会是何种感觉。她会因此倍感失望,减轻了对那副画作的喜爱,并最终将它遗忘。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有脚步声追至身后。猝然回身,少年微笑向她伸出自己的手。我叫江时延。我注意到你一直站在我的画前。他向她抬了抬手腕。整整十五分钟。
他再次笑了,略带调侃顽劣的笑容。那笑容点亮了秀逸少年的脸,隐隐投射出未来将由时光与阅历渐次添加的非凡风采。
十年之后的这张脸。时光已将它打磨成型。滂沱大雨中,五官扭曲,汹涌的泪水同雨水混杂在一起,在脸上流淌下来。他发出重创野兽般嘶哑疯狂的吼叫声,我要杀了那个该死的骗子!他抽出刀来,锋锐的刀刃在一道照彻天地的闪电中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她一惊醒来。听见自己心脏剧跳的沉闷抨击声。打开灯,起身坐起,感到全身是粘腻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