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母亲腹部的肿瘤已由B超和加强CT确知其存在及位置。但仍然需要进行穿刺取出小块组织来进行性质辨别和考量可否进行切除手术。穿刺本身具有危险性,术前须经过家属签字确认。她在术前的晚上内心焦灼,辗转难眠。第二天起床发现唇部上方一夜之间长出一个疱疹,表面开始迅速溃烂,流淌出黄色的脓液。
施行穿刺那天阴雨连绵。在病房注射完药剂后,护士推来一部轮椅。母亲感到诧异。姑娘,我还没有病得走不动呢!母亲向来是非常有亲和力的。谈吐幽默。很容易与他人建立亲善关系。到了老年尤其如此,在菜场和公园,乐于同身旁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交谈,往往赢得热切回应,相谈甚欢。这一点她和她的儿女是不同的。她的本性实际是开放而明朗的。内心单纯。是婚姻、家庭与子女使她成为一个焦忧多思的妇人。如果不是这样,她本该是一个快乐的、容易感到满足的人。
护士含笑回应。阿姨,做完穿刺病人是不能走路的,需要家属推回病房。
哦,是这样。母亲点点头,不再说话。那一瞬间,她感到心里一沉。父亲与弟弟似乎也感到不安。病房里气氛沉滞。
母亲默默起身坐进轮椅。她将轮椅推出病房,向电梯走去。父亲和弟弟跟随在身后。走廊两旁的病房开着门,泄进些许暗淡天光。光线沉郁,与走廊上吸顶灯的白光,糅合成一种奇异的光度,令人感到眼目酸困而意兴疏懒。
下到一楼,来到穿刺手术室。前面的病人还没有做完,他们坐下来等待。母亲坚持要从轮椅上下来。她一直耐心配合着各种检查,从无抱怨及抗拒。但她总感到,母亲在内心深处,似乎从未真正接受自己罹患重疾的事实。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似乎坚不可摧。她从未想到自己的母亲会患病,软弱,需要他人照料。她永远都是在关注及照料别人。她是母亲、妻子、护士、保姆及心理咨询师,惟独不是她自己。那似乎是生命中最可忽略不计的一部分。
手术室门开了。等在外面的患者家属呼啦啦站起一拥而入。躺在手术床上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由她的父兄搀扶着慢慢坐起,抱进轮椅,萎靡地靠在椅背上被推出来。她看到女子额上的发丝已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
听到叫到自己的名字,母亲起身走进去。她在那张绷有皮革的手术床上坐下来,按医生的要求解开衣服躺下去。她和弟弟担忧地站在床前。可是医生命令他们出去。在医院里,任何医生的话都具有无上权威,不容违拗。他们走到门前,迟疑地回头望着母亲。母亲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挥手示意他们出去。她看见母亲的皮肤在阴冷的空气中异常苍白。
门关了。里面发生的一切都被隔绝。没有任何可供揣测猜度的声响。半个小时过去,里面依然寂然无声。她看到父亲脸色发白,神情紧张,就劝说他回病房休息。他是典型的南方男子的性格,性情温和散淡,喜爱生活中精致美好的一切。本分老实。略显木讷。不善于表达对他人的情感。他和母亲是性格的两种极端,但并未达成互补。彼此特质截然对立,摩擦剧烈。母亲也许一生都在质疑或者懊悔自己的选择。
父亲离开后,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以此缓释焦虑忐忑的心绪。阴暗的房间,仿佛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冷,一点一点缓慢渗入体肤。窗外细雨淅沥,连绵不绝。她踱到窗前,看到外面花园里植物被雨水打湿的叶片,在微弱的天光中闪着沉郁的光泽。
门突然开了。毫无征兆。等的时间太长,或者说焦灼揣测在主观上使时间呈胶着状,仿佛不曾流失。此刻门无声无息忽然打开。她和弟弟都有些发呆。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然后她看到母亲在护士搀扶下正在坐起身来。动作艰难缓慢。后背的衣襟尚未拉下,大块纱布由四条交叉胶布固定在腰腹部。她醒过神来,冲进去,和弟弟一起将母亲抱入轮椅。
回去卧床休息。不舒服及时通知医生。一周后取检验报告。医生叮嘱说。好,现在你们可以把病人推回去了。
回到病房后,母亲上床平卧躺下。她脸色发白,眉心轻蹙,似在勉力忍耐痛楚。但咬紧牙关并不曾呻吟出声。
待到第二日母亲体力精神恢复过来,她曾询问穿刺手术如何进行及感受。
先是在身体上反复确定刺入点。然后一具标枪样的器械猛力刺入身体,深入到肿瘤。器械顶端带有弯钩,钩取到肿瘤组织,从身体里带出来作为病理样本留待检验。一共打了三个点。
母亲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回忆说。医生说我的穿刺做得还算顺利,有的病人刺入点很难确定,有时取出来又不理想,还需要重新进行。
母亲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仿佛那是难得好运,在为自己感到庆幸。
小清。这是自她回来之后母亲第一次唤她小名。她身体轻微一震,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我的肿瘤体积已经不小。做穿刺的时候可以清晰感知到。母亲平静地望着她轻声说。它就像体内一大块根茎组织,根蒂牢固,藤蔓纠缠,往外抽取时,能够感到巨大的震颤和牵动。所以我觉得,我的病可能比较麻烦。你们要做好准备。
母亲语声带有歉意。仿佛为自己带给亲人必须承担的麻烦与责任感到不得已及内疚。这些情况她并未向父亲和弟弟提及,只向一直不在身边的大女儿交待。也许昔日任性的女儿,经由时光磨砺与颠沛流离,已经是母亲眼中可交托重责的成年坚韧女子。她心中触动,微微点头,没有说一句话。
10
穿刺结果尚未出来。医院已经开始为母亲进行前期治疗。父亲年迈,弟弟还要分身工作与照顾家庭,况且毕竟是女儿在身边照料比较方便。所以除了父亲和弟弟前来替换,她一直在病房陪伴母亲。在医院陪床是极其枯燥的工作,感到时间难以打发。她向来习惯在夜间工作,早早关灯躺下了无睡意。况且一直心绪不宁,不知等待母亲及这个家庭的将会是何种结果。听到母亲呼吸均匀,以为她已熟睡,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搅扰。她并不知道母亲也是与她同样想法,耿耿难眠,却担忧干扰对方睡眠。一动也不敢动。都是煎熬直至夜深才迷蒙入睡。
第二天吃过午饭,夜间没有睡好,她和母亲都感到困乏,躺下沉沉入睡。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忽然醒来,然后便看到景飒坐在窗前的陪护椅上,安静望着自己。一连数天没有过酣畅睡眠,这一觉睡得极为沉实。骤然醒来心神恍惚,半天回不神来。望着景飒目光迷离,以为犹在梦中。
景飒也在凝目注视着她。她的身旁放着一束火样艳红的剑兰。那是母亲最为喜爱的花卉。母亲始终按照家乡的叫法,坚持叫它十样景。她的意识渐渐回复。刚欲出声,景飒望了仍在沉睡的母亲一眼,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随后向她招手,起身轻轻走出病房。
她赶忙穿好衣服随景飒走出病房。景飒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映衬满窗亮烈天光,她的剪影线条清晰,依然是曲线分明的模特身姿。她迎着光一步步走向近前。看到景飒着装随意,长长黑发披泄而下,脸色全无一丝化妆,皮肤略显干燥,双颊隐隐现出阳光灼晒斑痕。
景飒镇定看她走近,唇角露出笑意。她们已是三年未见,但彼此并无久别之感,没有大呼小叫、热情拥抱的气氛。少年时日日相见,情意深浓。成年后各奔天涯,始终未曾中断联络。人之相交自成格局,不过是验证彼此气场融合程度及持久效应。类似某种应用程序。有的,一开始就会设定在那里,自然运行,无须加意维护。没有的,始终都不会有。
我睡得真沉,连你进来都不知道。她开口说。
昨天开车到市里办事及购物。遇到你弟弟,才知道你回来及伯母患病住院的事情。
她点点头。我们到下面花园走走。
骤雨初晴,天光明灿,空气鲜爽。但阳光还不是很稳定,阴晴换转。阴时微风恻恻,带有泥土中残留的清润水气。她一向喜欢阴雨天。不喜欢阳光亮烈逼眼,热气蒸腾。那会使她感到全身的毛孔都裸露在强烈光线中,极度不适。而阴雨天具有安全和私密感,令她觉得身心与天地交融,安心适意。
她们在花园中的长椅上坐下来。她不自觉地摸索衣袋。景飒打开随身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盒烟,从中抖落出两支,一支递给她,一支衔在唇边。拿出打火机,先为她点上,然后习惯性地单手拢起防风,点燃了自己唇间的烟。
景飒的烟是本地老牌的中档烟。记得以前她是比较偏爱国外的牌子。比如一种韩国烟,白色绵纸的底面,上面是细碎的紫色花朵。颓靡绮丽的女性风格,口感却是异常辛辣。也许是职业关系,景飒对身边事物始终保持独特理念及品味,并不会轻易被时尚潮流左右。但喜好一旦成型,便不会轻易改变。她望了景飒一眼,见她悠然吸着这种大众化的香烟,神情笃定。景飒的本质有一种率性自然的东西。前一个小时还身着华服艳妆照人地走秀,卸落妆饰就可以一身牛仔装约她出去挤在街边排档大吃麻辣烫。辣得嘴里吸溜做声,恣肆淋漓,毫不讲究半分仪态。
两人一时都不做声,只专注于享用烟草芳香。注视烟雾在微风中袅袅飘散的姿态。午后天气和暖,花园里漫步的病人及家属在身旁来来往往。这个城市并未开放到对两名年轻女子当众吸烟视若无睹的程度。她们能够感到周围的好奇讶异目光聚拢而来,逡巡流连,但仍自行其事,不动声色。她们是关注自我内心世界的成熟女子,早已形成稳固恒定的价值体系,不会轻易被任何观念或评判左右。但同时又可对体系之外的事物保持理解及宽容心,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伯母的病你不要太过担忧。吉人自有天相。关键是要调动起病人的自身潜力与肿瘤细胞抗衡。亲人首先要镇定情绪,让病人感到宽慰。
又说,如果能够确定手术,我一定会前来陪同你。
她点点头,默不作声,心中却感到宽慰。景飒从小自立,一路打拼,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所得。她的躯体内蕴蓄强势品格,拥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还未曾过问景飒的近况。最近在做什么?上次见面,我记得你说已经决意退出模特圈。
是。景飒笑。从那时起,我逐渐退出圈子,再未参加过任何展示会。我目前的真实身份是农民。她很愉快地笑,神情并不似在开玩笑。
怎么,你不相信?你看。景飒撸起自己袖管,呈现出已被晒成小麦色的手臂。我现在每天在户外的工作时间超过六个小时。她骄傲地展示着自己深色的肌肤,仿佛那是世间至高无上的荣誉冠冕。她注意到,景飒的手指纹路间残留有泥土的痕迹。
她认真地望着景飒,等待接下来的说明。
前年我回到这里,度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感到困顿无聊。但又不愿再重返模特圈,尽管加盟的邀约一直未断。但我已经厌倦,不想一再重复既定的生活轨道。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刊登有一则转让农场的广告。不知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一看。到了那里,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就决定买下那个小农场。其实说是农场,不过是数亩荒地和几间平房。原先的农场主是一对年轻的硕士夫妻。他们非常崇尚西方非主流的生活方式。种植花卉,饲养浣熊,但经营并不成功。由于得到公派留学的名额,所以决定放弃。因为急于脱手,所以给出的价格实际上是很低的,我用尽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另外贷了一部分款项买下了它。
她静静地听。心里略有惊异。但景飒的性格她是了解的。孤注一掷的。一条道走到黑。即便碰得头破血流,会用手抹下头上的血,放到太阳下映照,嘻嘻笑着说声红得真好看。然后爬起身来,沉默不语地继续赶路。
这种执拗,这种精神上的强悍,使她对自己显得薄情,那似是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
那你现在经营得如何?
还算比较稳定。我种植了适合本地土壤的观赏花卉,和几家花店签订了供货合同。还有一些蔬菜。另外还准备饲养一些小型经济型动物。现在刚刚买了二十只獭兔。
她愉悦地微笑。等伯母病情好转,我带你去我的农场住几天。
她注意倾听,也是内心欢悦。面前的景飒声音清朗有力,全身洋溢沛然生命力。此刻的她真实而明亮,似奋力穿越一条上空藤蔓交织的阴晦小巷,终于迎来耀目阳光。
可是,曾经桀骜的她,有着炫目光彩无法掩盖的落寞阴影。从小残损至缺失的爱,是鲜血淋漓的创口。她曾以为用力挖掘,便可直逼源头,探求到意义。她不知道,那只能够加速那创痕的深度,使它溃烂不愈,成为一个不可弥补的深洞。她终有一天会发现,它将她生命的光热都吸取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