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景飒十三岁那年夏天,她的大姐服用敌敌畏自杀身亡。因为听说服毒后大量喝水可加速死亡,她在房中服下毒液,到客厅来拿起母亲夏日喜爱冲泡的冰糖山楂水大口喝下。仿佛狂渴至极的饮用,贪婪不加节制。使正在旁边看书的景飒惊异地放下书望着她。她将整整一瓶饮品喝尽,抹尽下巴上残留水迹,望了景飒一眼,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中。不多时房中便传来挣扎喘息声音,很快化作难以遏制的痛苦尖叫。景飒打开房门,见自己的大姐在地面上口吐白沫地翻滚,惊吓得手脚酸软,飞跑出门拍打邻居房门呼救。大姐被送入医院抢救,拖延半日后,在凌晨停止呼吸。
当医生出来宣告不治,母亲抱住身旁的景飒撕心裂肺嚎哭。头顶在她的肩上,已略显臃肿的躯体剧烈起伏抽搐。景飒越过母亲头顶望着雪白墙壁,心间空茫,眼里干干的,感到自己缺乏响应母亲的充沛情绪。她的头脑只纠缠在一个此刻已无关紧要的问题中:在临死的时候,在姐姐已被毒液灼伤的唇齿间,是否还能够品咂到冰糖山楂的甘甜?
姐姐的自杀导致了这个家庭的分崩离析。父母离婚,景飒和她依然瘫痪在床的二姐由父亲抚养。母亲在得到一笔赡养费后,同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子远走他乡,不知去了哪里。母亲迫于无奈与并不喜爱的庸常男子结合,隐忍半生,本已麻木不仁。是女儿惨烈的自戕令她惊觉,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原来已不堪收拾。如同破烂衣物无法缝补连缀,只能丢弃。而那个与曾经爱恋之人所生的女儿,一直是羞辱的明证,她为此在内心深处对她的存在怀有恨意。是她的死唤醒她的潜藏母性,痛悔自己对她亏欠过多。她已是她心间无可替代的珍宝,走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忘却。
在没有母亲与家庭气氛缺失的日子里,时光依旧疾迅向前,周转不殆。她在时光中自相矛盾地成长。身体发育迅猛,如同沉实蓓蕾,即将激盛绽放。精神的内核却日益向内闭锁,沉默寡言,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她和周围那些沉浸在青春懵懂激情中的无知少女是截然不同的,如同赛跑项目中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的对手。她原本遥遥领先地跑在前面,然后突然觉得疲倦和没有意义,于是放缓了步子,任她们奋力地纷纷越过她向前,在前面发出得逞的胜利欢呼。
有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年注意到这个孤傲不群的女孩。她的冷淡自持散发神秘气息,形成慑人气场。那些少年在青春冲动的驱使下,本能地渴望接近她,却又不明所以地心生畏惧,唯恐走向近前,青春期敏感娇嫩的自尊会落得百孔千疮的下场。但也有胆大男生越众向前,抱着虚荣的必胜信心向她发出明确邀约。
年轻的追求者前仆后继,这也许对任何女孩来说,都难免心旌摇动。会成为肤浅女孩的炫耀资本,即使她对他们并无兴趣。景飒的态度,却如成人般处置理性。她平和地对待他们,不伤害任何一颗春情萌动的心。她只是回绝任何邀约或者明示,带有一点心不在焉的味道。她无法为这些在青春荷尔蒙作用下的表白动容,内心无惊无喜。她的精神内核已被提前催化成熟,感知到世间翻转无常,人情逼仄伧陋。那些小小的情感波澜,是与心智并不匹配的游戏,不能够激发出她纵身投入的热烈情趣。
她的父亲生意逐渐兴盛。大概年岁渐长,逐渐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反省及悔悟。开始约束言行,试图在家庭及所有领域中树立与财富匹配的高雅形象。为了彻底摆脱旧日阴影,他为景飒转学,重新购置房产,搬家到远离旧宅的高级小区,为两个女儿提供优裕高级的生活品质。但他究其本质依然是趣味低俗的商人,因财富的轻易获得自命不凡,更显愚蠢。景飒对他始终怀有一种怜悯夹杂有些微憎厌的矛盾情感。
很想离开这个家,离开所有阴暗记忆。离开对自己生身父亲的经济依赖,获得自己渴望的生活。对学业她并无兴趣,也没有任何进取的雄心。只觉得心中时时发闷,窒息般的闷。渴望冲破一切阻碍获取到新鲜空气与敞阔空间。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机会在十八岁那年来临。国内一家模特经济公司来校选拔苗子。担任选拔的是一位著名模特,以高贵内敛的气质闻名,曾在国际模特大赛获得金奖,声名卓著。身姿高挑的女孩们兴奋莫名,她们群情激奋,穿上靓丽服饰,在用来选拔的学校礼堂的水磨石地面上款款而行,希冀获得青睐,有机会为自己赢取锦盛未来。
有时候机会青睐对它浑不在意的人。像对待任何群体活动,景飒并无参与兴趣。她一身运动衣裤从礼堂旁心不在焉走过,对围挤在礼堂窗前交头接耳的众多围观者视若不见,准备离开学校回家。
是那个正巧站起身来的女模特自人群缝隙间瞥见景飒一闪而过。凭借职业直觉,她认定扎着一束马尾身姿挺秀气质孤傲略带慵懒的景飒是可造之材,于是立即让助手追出门去,将景飒请进门来。她让景飒随意走了几步,然后起身抱歉说占用了时间,小姐你可以回去了。周围雄心勃勃的女孩们立即低声鼓噪起来,满眼敌意不屑。景飒转身离去,对这段意外小插曲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一个月后,她得知她是那家模特公司在本校选拔到的两名女生之一。
景飒与模特经济公司正式签约,成为专职模特。父亲对此暴跳如雷。他要她继续深造学业,为将来参与家业管理储备必要学识。多年经商经历使他深知,财富与智慧的结合才是增值前提。他期望将来女儿能够使他如虎添翼。
景飒用沉默表明态度。语言在两个缺乏对等智慧的人之间是徒劳无用的。她已经过了十八岁,有权利追随自己的真实意志去行动。奋力拼争考入大学又将如何,在多数人的理想中,那只不过是为将来能够在社会上占据优化资源积攒资本。亦步亦趋,毫无悬念。她毅然放弃学籍,接受公司一年的专业培训后,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展示会。生活开始呈现不定性,时空频繁转换。
12
穿刺结果出来的那一天,主治大夫到病房来,要求病人家属去办公室谈话。她站起身来,心里突然产生不详预感,凉意从身体深处涌出,随血液四处流窜。她竭力镇定下来,让父亲留下陪伴母亲,自己同弟弟还有来探望母亲的一位女性亲戚一起来到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
主治医生是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略显疲惫。面部带有冷静自持的职业特性。他请他们坐下,拿起面前的一张化验单,略微沉吟,然后开口。经过穿刺检查,你母亲的腹部生有恶性肿瘤。
如同当头一棒,她全身一震,感到身体所有肌肉关节骤然紧缩起来,仿佛身体抗御重击的自发反应。自从得知母亲患病以来,她无时不刻不在期盼与祈求母亲的病况会有一个令人宽慰的检验结果,此刻猛然听到与此截然相反的消息,她好似脚下突地悬空,大脑骤然一片空白。
还能够手术吗?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自咽喉发出。
手术倒是可以进行,不过难度极大。肿瘤组织位于病人腹腔,已经和胃、肠及胰腺等脏器都有紧密粘连,手术有不可预测风险。况且,即便手术成功切除,以你母亲这种肿瘤的性质,一年左右的时间必然复发。到时候以病人的年龄体质,能否再进行手术,就很难说了。
她一字一句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全身冰冷,肢体发出轻微震颤,不可自控。她握紧拳头,直至将指甲深陷入掌心,以此来竭力克制身体的反应。
如果接受手术,是由您来主刀吗?
如果你们信任我们医院及我本人,当然是可以的。但我还是建议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到北京或者上海等大城市的肿瘤专科医院进行手术。坦率来说,以我们医院当前的医疗设备与手术水平,和大城市的医院相比还是有一定距离。但是有一点,大城市的医院就诊的患者很多。现在已将近“十一”,长假期间病人没有办法入院。过了长假,即使能够立刻入院,到最后确定手术,没有半个月二十天是不可能的。前后一算,一个月就过去了。而你母亲的肿瘤组织目前已进入快速生长阶段,一个月过去,手术难度势必又要增加。所以,去留种种利弊我已向你们讲清,希望你们回去商议一下,尽早做出决定。
昏然走出办公室,她打起精神,试图和身边的两位亲属商议做出决定。亲戚毕竟不是直系亲属,事关重大,不好轻易发表意见。她转向弟弟,发现他凝视窗外,眼圈发红,似欲要流下泪来。她觉得弟弟情绪激动,此刻不宜让母亲看到,就安排他先回去。他低头默不作声下楼离开。肩背瘦削。她看得心中发酸。弟弟从小就是个善良和情感丰富的孩子。一直在独自默默承担照料父母的责任,对她的率性远走从无怨言。他过得并不好,心情长期抑郁。
送走亲戚,她回到病房,发现父亲不在房中。母亲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浸染在夕阳余晖中的楼群出神。听到声音,回过身来,目光与她劈面相对。探寻解读的目光。她心中一动,感到进入病房前一直在心中反复演练的轻松神态与措辞全无用场。母亲的目光犀利得仿如穿透人心。
爸爸呢?她问。
我说忽然想吃汤面,让他回去为我做了送来。你爸爸向来经不得事,况且年岁大了,什么事情还是不要让他操心。
她点点头。母亲又问,弟弟呢?
他单位临时有事,我就让他先回去了。她撒谎说,有些不敢与母亲的目光对视。
母亲点头,不再问什么。她走上前去,与母亲并肩站在窗前。片刻间夕阳便已沉落,远山在暮色中显现出轮廓。
还能够手术吗?母亲忽然开口问,语调平静,仿佛只是寻常问话。她侧过头去,接触到母亲洞悉一切的眸子。告诉我实情,不要骗我,我有心理准备。
可以做手术。是真的。她心中密封堵结的东西松动了一些,感到一丝轻松。除过肿瘤的性质及将来的复发问题,她将医生的话几乎原封未动地讲给母亲。她想景飒的话是对的。一定要努力使肿瘤病人保持安稳的心理状况。良性的信息能够抑制肿瘤细胞的增长。她想,1%的谎言掺杂在99%的真实中,应该是微不足道而可被忽略不计的吧。
母亲静静倾听,似在凝神思索。就在这里动手术。不用犹豫。去大城市医治,我们并没有可以帮忙托付的亲友,条件并不具备。何况这里的医疗条件是全市最好的,我相信他们会为我成功施行手术。
她思忖良久。母亲的决定无懈可击。的确也没有更好选择。罹患重疾的母亲,依然在关键时刻拿定主意,从未犹疑惶惑。母亲向来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聪慧,做事富有能力。其实如果她肯,或者说条件允许她把这种意志与能力奉献给她的事业,她本来是可以取得成功的,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人生价值。她为这个家庭放弃了这种可能,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但并未得到怡人回报。她从不知母亲对自己的人生有何省视,对所承受的是否心怀怨尤。她总是把一切都深埋心底。就像她曾在一次做饭时突然晕倒,躺了不知多长时间,直到被身下的地砖冰醒。这件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直到患上高血压就诊时医生询问病史时家人才知道。
得知母亲病情后,她想尽办法搜找收集所有与肿瘤有关的医学资料。尽管肿瘤的致病原因非常复杂,并不可简单归咎于某种因素。但从中医学的角度来解释,肿瘤应该是长期情志郁结不畅的产物。母亲腹部的肿块已经生长有年,所有的积郁与忧悒都是促它生长的养分。她对自己所行使的意志并无悔意,但近来想起自己令父母背负的一切,总是感到内心歉疚。母亲的肿瘤一定是有部分来自于她的不循常规,一意孤行。来自于她的离家远走,一去不回。她为此在深夜内心难受,在黑暗中流下泪水。
与母亲一道吃过晚饭后,她借口外出散步离开病房。她一直在竭力克制自己内心的伤感,不在母亲面前流露出令她不安的情绪。很多次她的泪水已悄然涌入眼眶,不得不在暗中掐住自己的腿部来阻止情绪的蔓延泛滥。母亲心绪始终平稳,也许因为已经决定了一桩大事,她甚而显露出释松与宽慰的神情。
她走出医院,在初起的暮色中走向河边。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构成了这个城市独有的景观,因而被政府大力开辟为风景线,成为对外宣传的旅游资源。她慢慢地走在防波堤旁整饬一新的人行道上。暮色降临,路灯闪亮。九月的黄昏,夏日的余韵仍在逗留。很多人沿着河堤散步,轻松谈笑。带出来的小狗欢快地随主人一路奔跑。每个人看起来都是轻松而愉快的。也许只有当面临破坏与威胁时,生活安谧的美感才会如此触目地凸显出来,强劲地激荡心扉。她久久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走上横跨两岸的高架桥。灯火通明的桥面,汽车在身旁飞驰而过。岸边的建筑物亮起了灯光,倒映在河面上,流光闪烁。晚风吹来,带有河岸淤泥的腥气。岸边树木郁郁葱葱。里面有密集的蛙鸣虫声。年少的时候,心里不开心,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坐在河岸高高的石阶上,长久地眺望脚下滚滚奔流的河水。是那么渴望远走高飞,去领略不同的世间风景。渴望在时光中辗转成长,灵魂获得脱胎换骨的嬗变。然后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故乡。离开父母亲人。一站站往下走。执拗而沉默地远行。多年后又回到这里。发现自己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无法追回的逝去岁月,不能弥补的亲情亏欠。写满沧桑,最终却并未得到救赎。她停下来,面对桥栏下黑暗的虚空,用双手捂住脸。她感到久违的泪水恣肆奔涌,温暖地从手指的缝隙漫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