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最初是小规模的时装展示。服装厂家为推广服饰举办的业内小型展示。商厦开业剪彩站在要人身旁担任礼仪模特。甚至高级饭店为贵客助兴的服饰表演。穿插在那些满嘴油光的男子之间。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她所努力展示的服饰，只顾将目光肆意逡巡在模特赤裸臂腿上。
成长路途颠簸，蒙昧心智，被催迫提前成熟。犹如人为操纵下的温室植物，不合时令地绽放或结出果实。表面光鲜幻美，内里却滞留天生的缺损，再也无法获得本应由时光赋予的从容与完满。
这并不是景飒所想要求的生活。被人操纵，不问喜恶。但她知道自己并无讨价还价权利。这个世界一切待价而沽，只有拼力到达某种程度，才可具备发言权与掌控力，在一定限度内行使个人意志。在此之前，你唯有忍耐。
孤身在外，独自打拼，一切都要靠自己明辨是非。景飒感到自己的人生呈现缺失，直接便从不解世事的青春少年时段跳跃至成人诡谲世界。如此突兀，仿佛被强力剪切拼接成的影片片段。残缺混乱，却具备致命美感。霓裳艳影，纷纭而过，镁光灯闪亮如星辰。如此光华美艳，仿佛盛世不醒的迷梦。她带着自己繁花盛放的青春行走其间，却心无所动，知道一切宛如海市蜃楼，迷幻梦醒，不知心归何处。
坚忍不拔，逐渐在业内获得资历，开始在一些大型展示会露面。而辗转煎熬，三年时光已经逝去。当时模特界流行冷面示人，孤傲不可一世地昂然走过。景飒反其道而行，面带无忧笑容，甜美如天使。仿佛那是自心底深处涌出的笑容，泉水般清澈。仿佛这个笑容清甜的女孩从不知人世忧烦，自甜美花蕊中生出。仿佛过往阴影不过是幻觉，正是为映衬此刻良辰佳刻的假设性存在。她似已遗忘一切过往，只对世界展示内心沛然喜悦。
一次，她与数十位模特受邀协助一位名模拍摄一组以飘逸无羁为展示主题的服饰照片。为更好展示服饰面料的质感及烘托主题，拍摄现场定为一座著名建筑物的顶端。拍摄初始进展顺利，名模众星捧月，骄矜自恃，尽显华贵气息。最后，按照拍摄方案，应拍摄由名模单独攀援在天台边缘的铁质塔架，裙裾飞扬，凌空俯瞰的镜头。可是，尽管安全设施严密，名模小心走至天台边缘，微微探身下望，便瑟缩失色，怕得落下泪滴，再也不敢走上前去，狼狈不堪。于是拍摄方案临时改为可由其他女模替代完成。机会难得，众位女模轮番上前，试图以此出位促成事业转机。但高空与烈风很快让她们勇气尽失，胆怯地退下阵来。
摄像师正在考虑是否取消这个极具视觉效果的场景，发觉那个神情沉默、始终一言不发的瘦削女孩独自走向前来。我想试试。她望着摄像师的眼睛说，神态沉着。他其实已对这组拍摄计划的如约完成失去信心，但她的目光令他再度灵感跃动。他点点头，无声地协助她绑好安全带。
景飒走至天台边缘。将身体攀附在塔架上，提起裙裾，探身下望。那一刻她看到周边摩天楼宇如同高峻峡谷耸立，下方是虚空的深渊。视线的模糊落点处，人车如蚁，环形路小如棋盘。刹那间本能恐惧自足底飞速冲窜至大脑皮层。她的腋下有冷汗沁出。全身皮肤因毛孔剧烈收缩而至僵硬麻木。高空的烈风鼓荡而来，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轻薄如同一片萎谢的落花，完全失去了实体感。
她紧闭双目，努力克制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及即将脱口而出的放弃。
她的瞳孔失去光线。面前是一片如同盲目的空无。这空无沉沦似海，她如同溺水的泳者，在光线与声响渐次消隐的寂静中缓缓沉落下去。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内心横亘的深渊，如同此刻身下的虚空，深不可测。
而这深渊，她曾奋力超拔。如同种籽，自存身的污浊泥水中挣扎向上，趋向光明，期盼开出一朵清净的莲花。
于是她骤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明净而包容一切的蓝。比蔚蓝更蓝。她久久地望着天空。感到自己的双臂幻化为鸟翼。无比自由。凌驾一切黑暗。趋向沉静的蓝。最后融化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阔之中。
她沉静地微笑，轻轻闭上眼睛。
14
手术前一天下午，她借口外出购物，让父亲陪伴母亲，然后将弟弟约出，一同去寺庙上香及为外祖母上坟，以此祝祷母亲手术平安顺利。母亲刚刚入院时，一天早晨曾向她讲述夜间梦境。母亲说，她梦到朦胧间自己远远观望一座坟茔。奇怪的是，心里知道那是坟茔，眼中看到的景像却分明是旧时房屋。听到一个宽厚的男声在说，把咱们的老闺女抱来给我看看。母亲是遗腹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时，她看到外祖母出现。已去世近十年的外祖母穿有一件前清样式的对襟长衫，依旧是盛年模样。听到丈夫的话，不置可否，步态安稳地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母亲早间醒来，梦境仍异常清晰。她有条不紊地讲给她听，目光沉静，语调充满对逝去亲人的追怀。她听后却心里一沉，感到这梦境似带有不吉意味。她并不是迷信盲从的人，但心绪忐忑，仍决定尽快去到寺庙上香及拜祭外祖父母。
他们乘车来到位于近郊的寺院。明代古迹，距今已有六百年的历史。香火繁盛。他们走入寺院，拾级而上，进到大雄宝殿，焚香跪拜默默祷祝。香火缭绕中，佛像神态安详，温柔慈悲，似全然不知人间忧苦。她抬头久久仰望佛像面容，听到钟磬回声悠扬，心中涌起无限悲恸。
我们是多么可怜。多么卑微无助。挣扎煎熬，苦苦冀望得救。这是人类普遍的处境。
墓园深深。她自离开家乡后再未来到这里祭扫过。只在外祖母忌日那天在住处供奉一束鲜花，一钵净水。真正的忆念静默无声。心到神知，并不须拘泥形式。离家多年，墓园几经修葺，她已经找不到外祖母坟墓的位置。弟弟每年陪同父母前来祭扫，熟悉路径，很快带引她来到墓前。
外祖母幼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九十四岁高龄辞世。她的一生，被命运的阴影深深浸染。百般煎熬，反复揉搓。她独立带大四个子女，又帮助抚育他们的子女。到晚年由于白内障丧失视力，临近去世的两年一直病瘫在床。她终生操劳，为亲人付出一切，但却一直在丧失生命中至爱的人。最终丧失健康与视力，在病痛无力的黑暗中终结了凄苦艰难的一生。
母亲是最小的女儿。当年父母工作变动，外祖母难舍亲情，陪同女儿告别故乡，一同来到陌生城市安家立业。最后安葬在这个与祖辈生息的故土相隔一千多公里远的异乡。她和弟弟是外祖母在七十高龄接连带大的孙儿。感情深厚。她小时候一度贫血。外祖母打听到一个偏方，天天凌晨四点起身，用刚刚烧沸的热水冲红糖蛋花汤给她饮用，直至她的贫血不药而愈。
她和弟弟将墓碑前残旧花束清理掉，换上带来的新鲜黄色菊花。用纸巾擦拭墓碑及底座浮土。然后点燃香烛纸钱，将准备的果菜点心摆好。祭拜完毕，一点点投入火中。她跪下虔诚磕头，口中喃喃告祷。姥姥，请您一定保佑妈妈手术顺利，平安过关。您在阴间有姥爷陪伴，千万不要想念妈妈，我们都离不开她……
她嗓音哽咽，忽然流下了大颗的眼泪。
轮到弟弟了，他略微局促地请求她离开一会儿。他们从小都是感情封闭的孩子，即便是血缘亲人，当面表露情感似乎也是令人羞涩和难为情的。她离开墓前，独自漫步在墓区甬道，让弟弟独自面对外祖母，倾诉他压抑痛苦的情感。风中隐约听到弟弟的哽咽声。一个成年男子压抑的哽咽，令人动容。
她留给弟弟充足时间，任他独自倾泻和沉淀情感。当人力穷尽无策，会将热望寄予超自然的力量。逝去的亲人仿佛成为最可倚靠的途径。即便生前平凡无奇，仿佛也能够被死亡赋予某种扶危济困的力量，能够护佑亲人摆脱厄运与获得福祉。
山风吹过，满山松涛轰然作响。好似是他们心中虔诚告祷的外在表现形式。热切而强烈，久久不曾止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