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逐渐恢复后,我常常到外面行走。
秋日傍晚,夕阳斜照,景物很亮,拖着长长的影子。忙碌奔走的人们就像历史资料片里的影像,一蹿一蹿快得出奇。自己则仿佛是在看电影,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好像周围的生活与自己不属于同一时空,对忙碌的人们感到好奇和不可理解,想置身其中似乎不可能,于是无缘无故地想流泪。
直到太阳沉入地平线,景物变得朦胧,仿佛电影散了场,才略微有了正常人的欲望。想吃东西,想运动,想发泄身上多余的精力。对着闪烁的霓虹灯意乱神迷,一种懵懵懂懂的春情在心里发酵,迷迷惘惘地困扰着、折磨着少年的心灵。
梦幻般的少年时代,冬眠般的沉睡,惊蛰般的醒来,飘乎乎浮云般的神志……这一切组成一幅印象派图画,留存在心灵的墙壁上。
(1981年8月)
性的觉醒
青春时代是美好的,与青春相伴的,当然有性意识的觉醒与萌动。没有性的饥渴、性的困惑、性的紧张和性的无奈,青春就会是苍白而没有色彩的。
记得最初性意识的萌动是在小学高年级时。当时,八个样板戏正大行其道,电影、广播、戏剧几乎都是样板戏的内容。那天,我边写作业边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忽然,一曲清纯的《北风吹》在房间里荡漾起来,那是著名歌唱家朱逢博演唱的。这首歌我以前听过多少次,但从未像这次那样令我震撼。声音中有一种好像是从青春少女身上散发出的单纯、清亮和柔婉,我惊诧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就像被电流击中一样呆住了。那声音又如同惊蛰的春雷,一下子唤醒了在我身体里蛰伏的荷尔蒙。随着流淌的旋律,青春的热血在体内奔流冲撞,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冲动,喜儿,成了我心中的第一位女神。此后,我开始对女孩子有了一种别样的眼光和别样的情怀。
性的萌动自然也会产生幻想,这些想象一般集中在女人的前胸和下体,当然,那都是不可言说的。一次学校组织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这本是一部反映新生苏维埃政权与反动势力斗争的影片,但影片中有一段芭蕾舞《天鹅湖》的场景。舞台上白天鹅与王子翩翩起舞,白天鹅穿着蓬起的纱裙,露出洁白颀长的大腿以及两腿中间的褶皱;王子的紧身裤则将大腿中央的鼓包显露无遗。音乐和舞蹈是柔美的,而我们却在台下看得耳热心跳、血脉喷张。在当时那种思想禁锢之下,居然能够让这样的影片在小学生中间放映,也算是一个奇迹。《列宁在一九一八》这部电影以后又看过不止一次,其他情节都忘得差不多,只有这一段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上中学时,一本《保尔的故事》让我有了爱情的意识和做爱的冲动。这本书令我感动的一段情节,是保尔离家逃亡前在冬尼娅家过夜的情景。他们相拥相吻,青春的热血流淌,却双双坚守着神圣的底线,这让我感动,也让我自惭形秽。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了手淫的经历,我已深知抵御性冲动的艰难。
最难启齿的,还是偷看了父亲藏在箱子里的一本禁书。书名《性的知识》,完全彻底地讲解男女生理结构和做爱过程。当我一个人在家时,偷着翻看了放在大衣柜顶端的那个皮箱,箱子里藏有父亲的秘密。其他物件我不感兴趣,但这本书却一下子吸住了我的眼球。可想而知,一个十六岁少年看到这样一本书时的心情,可谓惊心动魄。激动、渴望、战栗、慌乱;犹如在我的身体内引爆了一颗核弹,把我炸得体无完肤。我不知那个白天和黑夜是如何过来的,总之,这件事没有被父亲发现。以后多次,我把读这本书当成我的最高享受,直到有一天这本书不再原处出现。
如今,当我回忆那段青涩的岁月时,也非常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做出什么越轨的事情,还算相对稳定地度过了那段躁动的岁月。
(2009年4月)
病小鬼缠身
疾病是一个乘虚而入的小鬼,它在阴曹地府没有位置,却常常帮阎王爷的忙。病小鬼在人间游荡,漫无目标又无所不在,谁若是身心稍有疏忽,它就像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在她的身体里胡作非为,直搞得她精疲力竭,气散神迷。有时,它玩厌了,会突然间抽身离开;有时,它被迫与人体内的免疫细胞或药物作战,不得不“败走麦城”;大多时候,它会长期驻守,直把人搞得生不如死,才会在某个早上悄然遁去。
本人生平第一次远行两千公里南下渝州,与众学员一起受训同住几十天。长年生活于北土,初到南国多有不适,于是嘴角长疱,嗓子眼冒火。火气稍退,肚子又出了毛病。开始感觉饭后闷胀,肠胃成了两军交火的战场,里面“咕噜咕噜”战鼓响个不停。为助“友军”一臂之力,我常平躺床上,屏住呼吸,让丹田气在腑内巡回,并冠以“气功疗法”。然而,这也保不住我常去厕所去排泄“死尸”。以后,“死尸”越来越多,“气功疗法”不仅让我有气无力,反而像泄气的皮球,令身心更加疲惫。那天傍晚在外面走了走,回来全身极度酸胀,骨节仿佛变成了木炭,又酥又脆,身体似蒸笼冒出一层虚汗,想是体内灼热的汗水都滤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头晕、鼻塞、厌食,躺在床上半晌,我知道:病小鬼进身了。
初时,人的精神和身体还能分家,身体不适而精神不减。到中午,竟勉强吃了两个馒头。谁知,馒头进肚,立即被痢菌围歼,顷刻变成粪便被排泄掉。每拉一次,神气也跟着泄走一点儿,如是者七八次。到后来半夜起床如厕,要手扶墙慢慢蹭到厕所,久蹲之后,站起需双臂用力死撑。
那天,众学员到白公馆渣滓洞参观,我一人像关在笼中的鸟儿,蒙着被子躺了一天。一口食没进,药却灌进去不少。到医院看病,诊断为急性痢疾。照例,这类病是不能吃东西的,要输液。我摇头拒绝,捧回几粒灵丹妙药。结果灵丹不灵,妙药不妙,吃了药后,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恶心,小便成了枣红色,像刚泡的浓茶。
大家参观回来问我病情。按说,苦笑是最省力的一种笑,而我则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只微微摇头。我在心里祈祷:病小鬼,我服你了,请您老人家行行好,赶快搬家吧,我烧高香为您送行!
(1982年4月)
散步与畅想
晚上,与一位同事上街散步。
他的老婆在外地,算半个单身汉。前一段他常去游泳,现在天凉了,只好改散步。
他领我专钻小胡同。虽然只七点多钟,四周却很安静,已略显出冬天的样子。剥脱的墙壁,一间间黑影一样的小屋,一根根电线杆,昏黄的灯光,就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偶尔有人走过,也是提肩缩颈,行色匆匆。
我们走在小胡同,却谈着大题目:人与社会环境。
“唉!人在这种环境中,都普遍异化了。每天除了接触书本和文件,就是一张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在这些机关办公大楼里,很少有一点让人自由舒展、发挥本性的事情,这哪叫生活!”
“那怎样才叫生活?”
“理想的生活应当是:既有那种原始的、田园诗般的从容,又有城市生活的快节奏,丰富多彩,情趣多样。这次我回云南,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里,星期六的晚上,很多来自少数民族地区的人,都到那里去对歌。人们大唱大叫,尽情发挥着天性。那热闹的场面、欢乐的气氛,我看着真是十分感叹!他们唱得不算好听,比起歌唱家差得远,可这又怕什么?他们只想表达自己的一种情绪,这是只听别人唱歌时所不能体会到的。那才叫真实快乐的生活!现在我们这里,就缺乏那么一种个人的、正常的、来自真实生活的某种东西。生活变得十分刻板,人性都被异化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一个人应该学会自己调节自己。画画、唱歌、听音乐,陶冶和消遣自己,给生活增加点内容。我想,如果我们几个人办一本刊物,每个人愿写什么就写什么。组成一个笔会,参加这个笔会的条件就是给投稿。现在的确有很多人写了一些属于自己心灵的东西,但那些东西是不能够发表的,而每天不得不写的东西,却大多是自己不愿意去写的。这样时间长了,人就慢慢变成机器了……”
“我们再成立一个茶会沙龙,定期组织几个单身汉在一起大唱大闹,海阔天空地畅谈,那将是多么有趣的一个情景啊!”
我们这样说着,想着,发泄着,神游着,不知不觉间走了一大圈儿。
(1983年月10月)
杞人忧天
常常有一股深重的忧虑浮云蔽日般掠上心头,经久不散。细品味,这是一种对生命的依恋、对死亡莫名的恐惧。
我不知我从哪里来,也不知我要到哪里去。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怎么会有我和你?每个人终有一死,那么死后又是什么?假如未来是遥遥无期的黑暗隧道,那么短暂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对于世间的苦乐、争斗、得意、失势……一时觉得淡漠和索然。
人们曾讥笑忧天的杞人,可我现在觉得,忧天是人的一种成熟,是视野超越生命的清醒,是对自身和周围世界的反思,也是每个人都逃脱不掉的一段心路历程。
只是,不能因此颓唐,明知前面是黑暗的隧道,还是要唱着歌前行。
(1992年8月)
梦鱼
一觉醒来,还不到起床时间,却再难入眠。于是屏息凝神,聚内气于丹田,缓缓从会阴至命门,继而上引至头顶……合上眼睛,眼前一片空明幽蓝,仿佛身体没有了重量,如鱼一样在水中游动,意识似醒非醒……
感觉身体慢慢飞出房间,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水清澈。我在水中游起来,太阳迎面升起,阳光十分耀眼,把水面照射成一片碎金。我轻舒双臂迎着太阳游去,如同电影的慢镜头,惬意之极,美妙之极!
忽而潜水向下,水底到处有亮闪闪的光。游到海底(不知怎么,又觉得是在海里了),下面有一片脸盆大小的光晕,砂石、贝壳、海生物清晰极了,用手触一触,有凉丝丝的感觉。
又向一处水中建筑游去,见那周围有人走动,影子飘忽。本想进入那建筑之内,但近看那建筑破旧不堪,不知怎么陡生恐惧,于是游离了那里。所有这一切明明都在是水中,但我却呼吸顺畅如鱼。
终于来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睁开眼睛,醒了。
醒后精神格外爽朗,回味刚才的体验,以为进入了气功某种入静的状态。与梦境有所不同的是,意识是相对清醒的,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干什么;同时体验格外真切,无论视觉、触觉、嗅觉、听觉,都十分敏锐,每一件细小的东西都清晰至极。
一些练气功的过来人说:美好的体验可遇不可求,如来,就让它来;如去,就随它去,不可强求、不可强留。
(1989年2月)
奇异的梦境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我在拼命找寻一个曾经待过的很熟悉的场所。那里有一些我所熟悉的人,我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很想了解他们的近况,但我总是找不到。
终于,我来到一处挂着黑布帘的门口,穿白衣的看门人问我到哪儿去?我不知为啥随口说:我找理发室。看门人向楼上某个房间一指说,理发室不在这儿,在那儿。于是,我循着指引来到那个房间。
我感觉到那个大房间里有很多人,站着的、坐着的都有,其中不少是我熟悉的亲戚朋友,但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忽然觉得以往我一直被什么东西蒙蔽着,不能像房间里其他人那么清醒。我意识到我跟他们不一样,于是大声喊叫,带着哭音。同时,我用左手使劲拍打我左边一张桌子的桌子角。我怀疑这是个梦境,我这样拍的目的是为了使自己感到疼痛。如果疼痛,证明我不是虚幻的而是实在的。我感到了疼,于是我认定自己是实在的,并非在梦境中。
不知为什么,我急得大声哭喊,全屋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却在笑。有一个人说:瞧把他急的,他的女儿也在笑他哩!当时我奇怪我为什么会有女儿?我又似乎与她很熟。我觉得已从蒙蔽状态清醒过来,想跟大家交谈,也想仔细看看我的女儿,但此时,我却醒了。
睁开眼,我的第一个意识是,我不知自己在哪里。很快,我看到了熟悉的房间,周围的环境,这感觉比在梦中更真实、更确定。我的第二个意识是,我活着,但我不知此时是早上、晚上,还是其他什么时候。我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半。于是我知道了,我是在午睡时做了上述的梦。
其他记忆陆续进入我的意识:中午,我吃了饭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机,看到了一个节目,讲的是杭州有一个老太太,花钱买了一些生活了千百年的大龟,然后将它们放生。那些大龟经专家鉴定,最大的一个年龄达2300岁,最小的也有500岁。共有30多只大龟被放生。放生时,人们击鼓奏乐,很多人围观。一只大龟从岸上游入水中时,还在岸边逗留了一会儿,向放生它的人们望了几眼。
我关了电视闭上眼,思维围绕着大龟的年龄在打转。我想,2300岁的大龟,好像有点不太可能。这几乎与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一样长,太久远了,太不可思议了。它们为什么可以不死?为什么它们的脑细胞经过那么多年的分裂还不老化?按说它们的身体都应该变成为化石才对。它们的精灵经过那么多年的生存,按说应该比它们短寿几十倍的人类聪明几十倍才对,为什么它们还表现得那么迟钝?记得在电视中提到过一句:这些龟是从山中捉来的。从它们被捉住到被放生,大概只有几十天的时间。它们对于时间的感觉是否同人类一样?如果是一样的,那么,一千年是何等的漫长,何等的难熬啊,尤其是像它们这样沉默、单调地生活着。我又想,这些龟也许一直在山中冬眠着,不知是由于气候变化还是地壳变动,这群古龟才纷纷走出来,这莫非是什么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