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爷近几年深居简出,但生活很有规律。他还保持着军人的习性,从不睡懒觉。清早起来在院子里练练太极拳,吃完午饭他会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抽着水烟袋。当军阀的时候划拉了不少钱财,再说他家当初就是地主,他就是两辈子啥也不干,也吃不了,花不完。还有一些土匪,当年得到过他的好处,不管有啥事,关键的时候,他说句话还是好使的。他不想出去跑了,老了,他要守着这个家,守着一双儿女,时刻防备着一个人。这些年要说有啥闹心的事,那就是章啸天,是他的心头之患,他总是防备着他,唉,两家的恩怨也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完的。
长彪急慌地进屋,“爹,不好了,章啸天打胜仗了。”
裴老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烟袋蹾在桌子上,“慌啥慌,他翻不了天,先给他个热罐子搂着。就他们那几个土匪能打过日本的正规军?累死他。”裴老爷说完闭着眼睛养神。
长彪凑到他爹跟前,小心着说:“爹,他们不叫土匪了,叫义勇军。你不知道,他们扛回来不少枪,那章啸天早就想找咱家报仇。”
裴老爷睁开眼,声小但严厉,“坐稳喽,咋沉不住气呢?你看着吧,会有人找咱联手的,你爹是枪里炮里滚过来的人,这点胜算还是有的。”
长彪坐到椅子上,欲言又止。裴老爷不耐烦地说:“你怕啥?他要是动手早动了,还不是碍于你姐的面子嘛,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你姐的。”
长彪不解,“咋的?爹,你还真想把我姐嫁给那土匪?”
裴老爷站起来,一甩袖子,来回踱着步子说:“屁话,我跟他不共戴天。”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告诉你姐,今天李营长来。”
媛婷正在她的房间里看一本医学书,裴老爷不用她出去挣钱,但是她闲不住。她喜欢做医生,每当给病人解除了病痛,她感到无比的欣慰。从日本学医回来,她本想去沈阳的大医院就职,可她爹不放心,就在县里开个诊所。对这个女儿,裴老爷是没啥说的,只是儿子长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无时无刻不在教育儿子,希望将来他能撑起这个家。
长彪推门进了媛婷的屋,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点燃一根烟。媛婷继续看书没理他。长彪吐出一口烟圈说:“姐,爹让我告诉你,今天李营长来了。”媛婷还没抬头,心想,来就来呗,跟我有啥关系?“姐,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谁,你就死了那条心吧,爹说了,跟他不共戴天。”媛婷放下书,站起来,沉着脸说:“没事你就出去。”长彪起身:“好,你可别后悔啊?我还有话没跟你说,我走,啊,”走到了门口,“关于章啸天的事。”媛婷舒口气:“你等等。”长彪走回来:“想听啊?我现在手头紧,给我点钱。”媛婷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没好气地塞到长彪手里:“你就往那埋汰地方跑吧,不学好。”长彪笑笑,“你别说,章啸天这帮土匪真把鬼子揍了。”媛婷惊喜:“揍了?在哪儿?”
“打牛庄了,他们得了不少枪,还把当铺的粮食拉了不少。把当铺掌柜的吓尿裤子了。”
“活该,谁叫他勾搭日本人了。”
“你不是在说咱爹吧?”
媛婷坐下,看书:“咱爹还不至于勾搭日本人,你没事出去吧。”
这时,大门外传来马的嘶鸣。是李营长和章小林来了。媛婷没有出屋,她听到她爹跟他们寒暄。李营长说师座,晚辈公务太忙没来看您,还请师座见谅。裴老爷哈哈着,你来就好,我是想你了。
李继业是没爹没妈的流浪孤儿,十五六岁就跟着裴老爷当兵,给他当警卫员,俩人的感情深厚。裴老爷一心想把媛婷许配给他,但人算不如天算,在迎娶的那天出了岔子,这个事就撂下了。裴老爷还是不死心,女儿再嫁不出去在家真就撂老了,这是他最大的心病,死都闭不上眼啊。这次捎信让李营长来也是为他俩的事,还是希望他俩能花好月圆。裴老爷现在深居简出的原因是想积德,不想再做坏事了,女儿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他作的孽,他觉得对不起孩子。但他在人面前从来不承认自己一点错,总是严肃、威严,说一不二。他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
裴老爷和李营长分坐在八仙桌两边。章小林站在李营长的身后。长彪坐在旁边。老丫头来上茶,上完茶,她抬头看了眼章小林,两人的眼睛正好对上。老丫头很快把头低下,退了出去。章小林目送着老丫头。长彪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眼老丫头,又看了眼章小林。章小林假装没看见他,根本不屌他。
裴老爷喝了口茶说:“李营长,日本关东军占领了北大营,你们不是要往关里撤吗?”
“是啊,但我不打算撤。”
“军令如山倒啊。”
“倒不倒的,我想为抗日出份力。因为我是军人啊,当外敌来犯时,军人应该拿起枪。”
“哦,我寻思着媛婷跟着你能到关里躲躲,也去掉了我一半心思。”
李营长睁大着眼睛,惊喜地问:“媛婷同意了?她愿意嫁我?”裴老爷犹豫着,长彪抢着说:“我姐刚才还说谁也不嫁呢。”裴老爷脸一沉:“多嘴,你懂什么?女儿家的事。去,叫你姐。”
长彪应着走出门。
李营长谦逊地笑笑:“媛婷不来就算了,一会儿我去看她。”
裴老爷拍着李营长的手:“都让我惯坏的,任性,你就多担待吧。”
李营长立正:“师座,您放心,我会对她好的。只是……”
裴老爷满意地点着头,打断李营长的话:“只是啥,我心里明白。坐下坐下,那我就放心了。”李营长整儿规矩地坐下,裴老爷又忧心忡忡,“不是下令让你们撤吗,该走就走吧,带着媛婷。保卫盘山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个营是挡不住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他又长叹一声,“我一把骨头喽,啥也不怕了,哎呀,你们走吧。”
李继业一脸的坚毅,“我不能走啊,日本人马上就要进攻盘山,土匪都起来抗战了,我一个军人……”
裴老爷长长吸了口烟,慢悠悠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呀,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啊。”
李营长沉默。
媛婷走进屋,李营长眼前一亮,媛婷越来越漂亮了。她穿了件白底素花的旗袍,外穿一件白色短款细线毛衣,戴了条水粉色的发带,卷发披肩。李营长站起来,深情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被微笑替代了。媛婷勉强抿嘴露出点笑容,但很快笑容就消失了。两人对面站着,还是没有一句话。
裴老爷看着他俩,满意地点着头,对门外喊准备午饭。李营长说不必麻烦,我马上就走,军务忙,才抽空来的。裴老爷也就不强留,媛婷一脸心思,说送他。李营长一脸欣喜,迈着军人的步伐率先走在前面。
从裴家大院到县城边,长着连绵无际的芦苇。风吹过芦苇,渐现出苇丛中一条小道。李营长和媛婷走在前面,章小林牵着两匹马和老丫头走在后面。李营长望着远方,这条路他太熟悉了,而是百走不厌。过去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时候他给裴老爷当警卫,裴老爷那时候是师长。每次裴老爷探家回部队都走这条道,媛婷总是在这条路上送他们。有时候,看他们走了,她就在这条路上哭,扎个小辫子。十六七岁的李继业跳下马,回身向媛婷飞跑着,伸出手给她擦眼泪,安慰媛婷,别哭了,过几日,哥和你爹就回来。媛婷还是哭,李继业就摘了一把芦花哄她。媛婷就问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如果芦苇正绿的时候,李继业就说等芦苇黄了的时候,如果芦苇正黄的时候,就说等芦苇绿了的时候。害得媛婷盼芦苇黄了,再盼芦苇绿。
媛婷望着眼前的枯黄的芦苇,也想起了过去。她无限伤感,“芦苇绿了黄,黄了绿,就这么把自己盼老了。”
“你早就应该是我的新娘。”
“原谅我。”
“还谈啥原谅不原谅的,我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妹妹了。我从小没爹没妈,跟着你父亲戎马生涯,你父亲把我当亲儿子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对我有恩哪。”李营长无限爱怜地看着媛婷,“还有你,小时候,每次我走你都拉着我的手哥呀哥地问啥时候回来。”他叹着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就没有缘。”
媛婷黯然神伤:“我心里就是放不下他,惦记他,我自己也不理解。”
“我知道,就像我,放不下你,宁愿等你一辈子。”
媛婷看着远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是我把你耽误了,哥,别等了,这样我心里也苦。”
李继业也看着远方,眼里也含着泪:“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为难你了。”
媛婷沉默了会儿说:“哥心里有人了?”
李营长看着媛婷说;“是,哥心里是有人了。”
媛婷低着头问:“嫂子她人可好?”
李营长笑笑:“你怕是这辈子没有嫂子了。”媛婷拿一双眼睛问他。李营长也拿一双眼睛看着她:“我心里装着咱盘山的人,因为我是东北军,理应保卫自己的家乡。鬼子就要攻打盘山了,我已跟弟兄们立下了生死誓言,誓与盘山共存亡。”李营长叹声气说,“当了这么多年的兵,我第一次感到壮士一去不复兮,如果我现在娶了你,那不是坑你吗?现在对我来说,儿女情长已是九霄云外的事了。”媛婷坚定地认为,李继业一定能把鬼子打败。李继业心里有数,鬼子不打死他,蒋介石也饶不了他。媛婷试探着问,东北军陆续撤到关里去了。李营长看着媛婷坚毅地说,这时候走我就是临阵脱逃,我算什么军人?媛婷担心的表情,我爹的意思愿意你走,怕你有危险。李营长说他希望我能带你一起走,到个安全的地方。做父母的嘛,对儿女的心情我理解。媛婷低着头,其实,我也不想走。李营长苦笑了下,我知道,因为他在这儿。
媛婷用幽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把眼睛移开了。两个人都沉默。媛婷从手袋里拿出两块怀表,“这是一对怀表,送给你一只,打仗的时候用得着。”李继业接过来,看着媛婷手里的另一只说:“那只是送给他的吗?”媛婷面无表情:“是的。”李继业把怀表装进里怀兜里,挺大度地说:“好,从心里祝福你。谢谢你的礼物,我一定好好珍惜。”他看着怀表,沉吟了会儿,“看到它,就像看到你一样。我没有啥礼物送你,杀鬼子保家乡就是我对你最好的礼物。”李继业眼里有泪花闪动,他竭力抑制着。
风吹过芦苇,芦苇中露出章小林和老丫头又蹦又跳的身影。老丫头在前面跑,章小林牵着马跟在后面。章小林看着跑在前面的老丫头故作生气,你再跑我可不理你了?老丫头手里拿着一把芦苇跑章小林跟前,拉着章小林的手边走边说着。
这时,走在前面的媛婷和李营长渐渐地进入了章小林的视线,他若有所思地问老丫头,你家大小姐啥时候嫁给我们李营长啊?总不能让我们李营长等一辈子吧。你整天跟着大小姐,大小姐的心思你总能知道点吧,告诉我,我好告诉我们营长啊,别这么傻等了。老丫头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我们家大小姐其实心里也挺苦,因为她心里有人。章小林十分好奇地追问谁?那我告诉你你可别生气,就是你爹。章小林听到这个结论沉默不语。你生气了?没有,章小林说,我就是觉得大小姐这人挺重义气的,她这样是白耗着自己,我爹是不能娶她的。自从我娘被逼走后,到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都说她跳河死了。我爹始终觉得对不起我娘,再说还有我春儿姑,她从小就拉扯我,像我亲娘一样,她一直也在等着我爹,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总不能丢了我春儿姑。可我爹心里守着我娘,我娘不知生死,你说我爹这样能娶你们家大小姐吗?不可能。章小林接着又说出了一个让老丫头更吃惊的事,我们李营长说了,现在他不想娶大小姐了,日本鬼子来了,他要跟鬼子拼了,他不想让大小姐当寡妇。他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她。
章小林说到这里,老丫头有些伤感,你爹,李营长,还有大小姐,都是有情意的人,你也是个有情意的人吗?章小林为老丫头的情意所感动,连忙拉住了老丫头的手,你还不知道我心里想的谁吗?一句话说得老丫头一会儿羞涩地低着头,一会儿抬起头对着章小林甜蜜地笑。
既然想让老丫头将来过上好日子,章小林想,就要像李营长似的,做个重情重义的人。跟老丫头的事到此为止吧,但愿她以后找个好婆家。日本鬼子打到盘山是早晚的事,海城、营口都进鬼子了,盘山就在它们的中间。再说,他爹跟他们已经交两次锋了,鬼子指定要报复,看起来,盘山也没有好日子过了。我和老丫头的好日子也就没有了,男儿当要报国为重。章小林把这种想法跟老丫头说了,老丫头说她永远是他的老丫头。
章小林把马牵到李继业跟前,李继业接过缰绳纵身上马,媛婷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他在马上稍作停顿,蓦然掉转马头,给大小姐敬了个军礼,他的眼里闪着泪花,媛婷眼里也闪着泪花。李继业突然又掉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狠抽马一鞭子,马箭一般奔了出去。李继业骑在飞奔的马上,他对着前方喊:“大小姐—媛婷—我爱你—”芦苇中回荡着李继业的喊声,震落了许多枯黄的苇叶。
媛婷望着前方两匹马在她的眼前消失,耳畔传来李继业的呼喊声,她一趔趄,老丫头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