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天授二年七月(公元691年),多日不雨的京城长安,骄阳似火。
京城郊野的官路上,传来鼓点般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声响,让人徒然生出莫名其妙的焦虑。马蹄声近,扬起一弯尘烟,须臾之间,骑马人已由城南的天街,奔向明德门。
看守城门的禁军,是平日的数倍,士兵们严阵以待的面目,让人感受到京城气氛的异样。
来客下马,通过明德门,步入朱雀大街。朱雀大街的尽头,是可近而不可及的大唐帝国的皇城。虽然现在的皇城内已经改旗易帜,物是人非,然皇城的庄严肃穆,仍令路人敬仰。朱雀大街两旁粗壮的国槐和国槐缝隙中透出的京城街坊的青砖灰瓦,抹不去的浓郁风情,让来客无不追忆曾经的岁月,感叹命运多舛。来客放慢脚步,从开化坊街口转向京城东市,径直走向瓷器街。“京城瓷器行”的匾额赫然在目。店铺门前穿着短衫的杂役,见有客人到访,忙施礼道:“欢迎客官光临!”
来客还礼,将马骑交给杂役,操着浓厚的邢州口音,“烦劳师傅了。”他从马背上摘下一个褡子,跨在肩上,快步步入店内。店内大厅中陈列着许多瓷器,瓷器上方的墙壁上,用木板写着瓷器的产地,“邢州”格外醒目。一位身体胖硕的长者从内室里走出来。
“师傅。”来客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悲切地叫了一声。
胖长者先是一怔,接着一阵惊讶:“啊呀,这不是我的徒儿李长生吗!”他慌忙搀扶长生,感慨万分,“你小子终于来了!你可知道你师母是如何念叨你哩。快快起身,里屋说话。”由于激动,长生满脸泪水,他挽着师傅,走进里屋,拭去脸上的泪。
胖长者端茶,递手巾,爱怜地注视着正在净面的徒儿。“不急,不急,你慢慢洗。”他端起污浊的面盆,“有多长时间没有洗面了,这一盆水都被你洗成泥糊糊了。我再去打一盆水来,你多洗两遍。”
长生听话的又洗了一次。胖长者看着清秀俊朗的徒儿,说道:“这才是你呢。刚才像个土人似的,若不是听到你说话的声音,我都不敢相认。”胖长者在一旁挥动着扇子,眸子里流动着欢快的目光,汗衫粘贴在他的身上,不断浸出汗水,背部印出一片汗迹。他关心地问道:“想吃些什么?”
长生看着师傅,顺从地说:“吃什么都行。”
“吃凉面怎样?”胖长者征询道。
“槐叶凉面?”
“对,京城名吃。这是京城人最爱吃的。”师傅解释道。
“不瞒师傅说,来京城的路上,我就想到了槐叶凉面。自回邢州后,再没吃过那东西。真想吃。”长生见到师傅,说话很随意。
“想吃好办。”胖长者招呼一声,来了一个杂役,他吩咐道杂役,“叫两份槐叶凉面来。”
长生说道:“师傅,叫一份就得。”
“一份哪成啊。像你这年纪,吃两份也不多。”胖长者坐在长生身边,舞动着扇子,看着长生喝茶。他说:“几年不见,都长成大人。你离开京城那年十九岁,一晃七个年头,恍若昨日。我和你师母老了。不满你说,在这六年里,你师母天天念叨你。”
长生脸含愧疚,“小子不才,愧对师母,也愧对宝珠师妹。都是我家母的错。”
“儿女情长事,谁能说清楚,谈不上怨谁欠谁。姻缘讲缘分。你和宝珠有情无缘,怨不得任何人。”胖长者劝慰长生,怕长生难过。
“宝珠妹妹还好?”长生似乎有些口吃。胖长者叹气。
自长生离开京城后,他女儿宝珠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宝珠要出家,他和夫人尽管有一百个不乐意,但又担心宝珠寻死觅活闹出别得岔子来,只得听天由命,随她如愿。始初,夫妇俩隔三差五去寺院看望女儿宝珠,后来时间久了,习惯了,去得也少。最近听说,宝珠随师傅云游去了外地。他呢图心净,懒得打理女儿。今儿见了长生,又得长生问及此事,他才想起这些往事。胖长者见长生呆坐在那里,知道长生心里难过,便岔开话题,问道:“成家后有娃了么?”
“有了,俩娃。”
“好啊,有出息了,都俩娃了。女娃还是男娃?”胖长者继续问,想弄个明白。
“俩女娃。”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女娃好哇。我不是也养了一堆女娃吗。”胖长者安慰长生。
“宝顺妹妹呢,我走的时候她才四岁,现在可是长大了。”长生看着师傅的脸问道。
胖长者笑道:“那个老吆啊,淘着呢,十多岁了,还是和小的时候一样磨人,不是这个事儿就是那个事儿,整天个儿出些妖道子。都是你师母娇惯坏的。”长生感觉师傅和从前一样,说起他的宝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不能全怪师母吧,我想也有师傅的份儿。”长生开起玩笑。他接着说:“家里的姊妹们都懂事,全杖师傅、师母教导有方。现在她们长大了,你和师母也能省些心,享享清福。师傅有福气。”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能吃能喝能睡,没啥烦心的事儿。乐哈了,身体就好。商行里的人都叫我‘胖弥勒’。长生,你瞧瞧,我长得像不像弥勒佛呢?”胖长者在长生面前晃动着胖脑袋。显然,他对这个绰号还是满意的。
“确实一脸的佛像。心善面相也善,师傅的面相里就有福气。可是我的父亲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长生触景生情,突然难过起来。胖长者收起笑容,问起长生父亲的情况。去年秋天,长生的父亲李福感到身体不适,吃了几副药,略有好转,再没当回事儿,今春儿突然得了风症,挨了不到一个月,便驾鹤西去。
“你爹好像比我小十岁,五十了吧?”胖长者含泪问道。
“刚满五十。”
“年纪不大就去了,可惜呀!我第一次去邢州办瓷货的时候,他二十几岁,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那种精神头,我至今历历在目。你爹是我见到的最有才华的人了。二十多年,转眼功夫,人竟没了。人生无常啊!”长者拭泪,长生也落泪。过了一会儿,长者问:“你母亲身体可好?”
“家母心量大,还算看得开。这不,刚过了尽七,就催我出来向亲王李素节大人、孙行首和你等众前辈拜孝。感谢前辈们对我家这么多年来的厚爱。可是亲王李素节大人他……”胖长者挥手制止长生,之后站起来到外面看了一下,返回后小声问道:“你去洛州了?”
“去了。”
长生从邢州出来,先去洛州,礼拜亲王李素节大人。到了洛州,亲王李府已被朝廷查封,他听说亲王大人一个月前被带到了京城,同时带到京城的还有李大人的几个孩子。长生担心地说:“我不知道亲王犯了什么罪,很是担心,便昼夜兼程跑来京城。”胖长者气愤地说:“哪有什么罪哟,罪在他姓李,他是先帝李治的儿子。这个武则天铁了心要当女皇帝,嫌先帝的李家子孙们碍她的事儿,要赶尽杀绝呀!”
李素节是高宗李治的四子,生母萧淑妃。李素节天资聪慧,能日诵古诗赋五百余言,深受高宗喜爱。六岁时被封雍王,升雍州牧;十二岁改封郇王。唐永徽六年萧淑妃被武则天害死后,李素节被贬为申州刺史。唐高宗怕武后加害李素节,让其以患病为由,不入京朝见,一免是非。可李素节咽不下这口气,写了一篇《忠孝论》表明自己无辜。此事招怒武后,将他流放鄱阳、岳州几个地方。武后篡政后,李素节终了未能逃脱下狱的厄运。这时杂役端来了槐叶凉面,胖长者止住话,说道:“你先吃饭,我想你在路上一定饿坏了。这春和堂的槐叶凉面,在京城是第一份,皇亲国戚都抢着去吃哩。”
“味道就是好,不瞒师傅说,我有两天时间没正经吃饭了。”长生狼吞虎咽,一会儿功夫,吞下两份槐叶凉面。“你小子真是饿透了,是不是再来一份?”长者带着笑意。长生说:“师傅够了,吃了两份,肚子撑大了。”随后他问:“师傅,怎么没见孙行首呢?”
“早上他还念叨你爹呢,担心你家的事儿,没了你爹这个顶梁柱,你年纪轻,怕你挑不起窑场这副担子。他还说,等跑完了亲王李大人这档子事儿,专程去邢州看你们,看看邢州的窑场。”胖长者解释说。长生听后没有言语,脸上露出感激的面色。
胖长者叹了口气,“近日孙行首心情不好,什么事儿都做不下去,一大早他就出去了,说是到御史台找人,想再见亲王大人一面。”长生放下碗筷。“师傅,我年轻,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亲王大人有恩于我家,我一直在想,只要能救亲王大人一命,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胖长者拍着长生的肩膀,“孩子说得对,受人恩惠定当涌泉相报。李素节大人不但对你家就是对我们东市的瓷器行都是有恩德的。他才德出众,为人坦荡,深得先帝赏识,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天不容他,人要灭他,我们干着急有劲使不上,没法儿救他啊。”他坐在椅子上无可奈何地说:“你呀也别着急,我们心情一样,都想救这个好人,但心有余力不足,空无奈。孙行首认识人多,路子广,兴许会有办法。”
傍晚时分,孙行首回到店里,他像散了骨架一样疲惫地拖着步履,蹒跚而来。孙行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国字型方正的脸上镶着一双从不认输的眼睛,平日里刚毅、侠气、精明棱角分明的标记在他的脸上,他因这张脸而广交挚友。但此时的孙行首却是满脸的忧伤、愤恨。他和长生打过招呼,倒身躺在一张竹椅子上,像泄了气的皮囊,没有了形状。屋里漆黑一团。胖长者拿出火石,发出砰砰啪啪地声响。孙行首有气无力地说道:“关师傅,莫点灯。暗一点,心里倒舒坦些。”
关师傅问道:“行首,这李素节大人……”
“殁了!”孙行首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啊,怎的殁了?”关师傅和长生惊异地望着孙行首。
“李素节大人被缢死在南龙门驿了,他的三哥泽王李上金也殁了……,一天之内,害死先帝的两个儿子,这叫什么王法、什么世道呀!”孙行首几乎在呐喊。关师傅关上屋门,小声说:“行首,小心隔墙有耳。”孙行首坐起来大声说道:“都把人逼到这份上了,还怕个丘!大不了让他们把我也抓起来,杀了,好让我跟李素节大人做伴儿去。”说完,他又把身子放回到躺椅上。
李素节在去刑场的路上,遇上一户人家出殡,家人哭声不断。李素节问死者是怎么死的,有人告诉李素节是病死的,李素节伤感地说:“能病死就很不错了,还哭什么。”李素节四十三岁,身体有病,他不想死,他宁愿病死也不想被杀死。行首呜咽着,一拳打在自己胸上,“我真是恨自己无能啊,救不了李素节大人!”关师傅和长生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情绪稍微平息,孙行首转过身。“关师傅,武后下旨,准李素节大人以平民身分下葬,我在城南给李素节大人选好了一块墓地,明天你从柜上取二百两银子,带着长生和几个杂役去把李素节大人安葬了吧。”
“是。”关师傅应了一声。并说:“给你弄点吃的。”
“罢了,哪儿还有胃口啊。你呢,帮我照顾好长生,他这么老远的从邢州赶过来,也不容易。你到外面弄几个小菜来,晚上陪长生吃顿饭。现在我有话给长生说。你去吧!”孙行首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他这个举动,关师傅根本看不到,连孙行首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手势。世道阴暗,人们的心中也是暗无天日。
关师傅走后,长生在孙行首对面坐下。虽然他看不到孙行首的面目,但他想象得出躺在椅子上的孙行首气急败坏的模样儿。长生不知道说些什么,唯有沉默相对。孙行首停了一会儿,起身说道:“长生,你们李家与大唐皇帝李氏家族是一支,正因为是一支,你的祖上才被高宗皇帝派去尧山那里守唐祖陵,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总喜欢讲这档子事儿,荣耀着呢。现在,大唐江山很快就不姓李了,这不但是你们李姓家族的悲哀,也是整个大唐臣民的悲哀啊!我讲这些话,就是让你记住今天七月十三日这个日子,这是亲王李大人的殉难日,今后不管在哪儿,要记住他、纪念他,”讲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你一件事儿,李大人欠过你家瓷器钱吗?”
“家父生前不曾说过。”
“你再想一下有无此事。”孙行首提醒道。长生想想了,肯定地摇头。“没有。”孙行首纳闷儿。前天他去狱中探望李素节大人,问他放在瓷器行买瓷器的钱怎么办,他说都快去见阎王爷了,还买什么瓷器呀。李素节想了一会儿,他说他欠邢州李长生家的银子,委托孙行首把这些银两全部还给长生家。李素节知道长生的父亲不在了,让孙行首转告长生,要他继承父业,烧好邢州白瓷。李素节说隋朝时内丘曾出了一批类雪类银的瓷器,十分的珍贵,他让孙行首告诉长生要好生琢磨那个朝代的器物,通过琢磨器物找出窍门,重新烧制邢州白瓷,造福人民,光大华夏瓷器文化。孙行首听了李大人的话很受感动,一个行将死亡的人,竟念念不忘光大邢州白瓷。但他回来后一琢磨,发现李大人的话中有话。今儿见了长生,便想起了李大人的嘱托。长生问:“孙行首,李素节大人放在您这里有多少钱呢?”
“八百两。”
长生惊愕,“不可能,我们家绝对没有这么多钱!再说了,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事儿。这钱不是我们家的,我们不能要!”
“是不是你家的,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李素节大人说了算。他说给谁,我就给谁,你小子不能让我言而无信,无情无义,做愧对亡者的事情吧!”孙行首挪动身子,从躺椅上下来,他的声音瓮声瓮气。黑暗中看不到孙行首的表情,但口气中流露出来的不高兴,让长生想象到孙行首生气的样子。长生跪在孙行首面前,惶恐地说道:“前辈息怒,晚辈不敢。”
孙行首前行一步,摸索着拉起长生,严肃地说:“我说给你钱,你就收着,不要问原因,也不要给别人说起。亲王让我给你自有给你的道理。至于隋朝烧制的类雪类银的器物,那可是国宝,只有皇宫里头有,你们家哪会有呢,若是真有的话,就凭我与你爹的交情,他早就告诉我了。可这李素节大人,为什么特意挑明让你好好琢磨隋朝器物呢。”孙行首在屋里渡着步子,有些自言自语。他突然转过身,站住说:“长生,你过来,跪下!”长生马上跪在地上。“晚辈遵命!”
“你现在向我保证。”孙行首语气坚定而又低沉。
“我保证!”长生挺直腰板向孙行首保证。
孙行首教导长生的,也是他近几日一直思虑的事情。今后做事情,都要小心,特别是在有关李素节大人的事情上,要慎之又慎,不该说得不说,该做得事儿一定做好。李素节大人犯得是谋反罪,谋反罪是大逆不道之罪,要累及全家。李素节大人的难处别人料不透,但从他的口气中,他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不测发生,他早做了准备。具体如何准备的,李素节大人做事严谨,不会吐露于人,而他自己已在生前考虑周全,有万全的布局。这就需要我们活着的人,事事留心,处处留意。于是,孙行首告诉长生:“今后凡是遇有以李素节大人的口信委托交办的事儿,都要熟记于心,埋在心底,不管承受多大的困难,都要诚心诚意办好。事儿办了还不能说,就是烂在心底也不能说。孩子,你能做到吗?”
“保证做到!”长生回答坚决,如重槌击心。
“好,起来吧。点灯!”
烛光下,孙行首扬眉如剑,二目如烛,曾经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他坐在椅上,让长生在他的面前坐下,一脸严肃。“离开家多久了?”
“十八、九天。”
“时间不短了。说不定你家里会有什么人去拜访。”孙行首拿过一把扇子,舞动着。“明天你就不要给李素节大人送葬了,早点回邢州去。”长生说:“不行得行首,既然我已经来了,哪有理由不给李素节大人送葬呢。他的恩德我们家几辈子也报答不了,否则,我一辈子心不安。若是回去了,家母知道这事儿,骂死我的。我听您的,送完葬就回去。”
“也好。你的八百两银子,我先给你字据,过几日差人送去,你一个人独行,路上不便,这次就不要带了。记住,返程回邢州,路上不要多勾留,越快越好。瓷窑的事儿,你要用心打点,我们相信你,你会比你爹做得更好。”长生施礼。“谢谢前辈厚爱,小子谨记教导,会倍加努力。”
行首把自己粗而厚的大手放在长生的肩上,“我相信李素节大人选对了人,你不会让他失望,不会让他对你们李家失望的。我替他高兴!”长生迷茫地望着孙行首。孙行首继续说:“记住,还是那句话,管好自己的嘴。”之后抱歉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能款待你了。你住在店内,由关师傅照料,我有事先走一步。”长生送走孙行首,见关师傅还未回来,拿一个小凳坐在店前纳凉。
店内的几个杂役们,也过来凑热闹。一个说:“李先生,听说你也是一个行首,这么年轻就当行首了真了不起。”长生谦逊地说:“邢州小地方,比不得京城。瓷器行里的行首不算什么官儿,是个差事儿。原来家父做,现在家父不在了,我继承着。前几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这儿做杂役。”
几个人“啊”了一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一个说:“李行首,你们邢州真了不起,你们的白瓷,京城的人乐见着呢,就连胡人、西域人也抢着要。”长生叹气道:“我们邢州白瓷还比不上人家南方的青瓷。现在是有名声,缺少好的品种,更没有上等的品色。这一直是我们邢州瓷器人难已解开的心结。”一个杂役说:“我听关师傅讲,前朝的时候,邢州就产出过类雪类银的好瓷。怎么现在没了,烧不出来了呢?”长生想解释,但他起孙行首的告诫,担心话多有失,转移话题。他见市内熙熙攘攘的人群,问道:“京城的夜市为什么这么晚还有人呢?”杂役回答,“平时天一黑就夜禁了,近日朝廷颁布《大云经》,武后高兴,赐准聚饮七日。我们这里还算清静些,到了西市那边,那才真叫热闹,胡姬的音乐声都能把天震塌下来。”长生想起今日是李素节大人的殉难日,暗自说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他心里难受,便说:“罢了,你几个出去玩吧,我在此歇息一会儿。”杂役们散去。
关师傅买来几个小菜,俩人在店内晚餐。由于俩人都有心事,晚餐也就简单了。送走关师傅,长生在店门口坐着乘凉歇息。这几天的事情,他仿佛经历了几个年代,他的心像打碎的坛坛罐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空落落。长安城对长生来说并不陌生,他十三岁的时候,家父为了让他开眼界,学习经营之道,送他到京城在东市的瓷器行里当杂役,他在此生活了六年。长生入门的师傅就是关师傅。关师傅是京西长陵人,祖上经营瓷器,后定居京城。
长生的到来,给关家带来了不少的乐趣,特别是关师母对来自邢州的这个小后生疼爱有加,视同亲生。理由呢,倒也简单。长生长相英俊,那脸盘儿、那嘴巴、那鼻子儿、那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还有那长长的捷毛儿,乍一见面,关师母就把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疼爱到心里;长生聪慧文静,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那十足的书卷气儿,让关师母心醉,她搞不清楚,长生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大家闺秀,把儿子教导的如此样板;老天长眼,让关师母这个生育了五个女娃的母亲,终于找到了有儿子的感觉。
她对四女儿宝珠、五女儿宝顺常说,“你们的长生哥呀,是我亲生的,当时娘生你们的时候,怕家里乱,把长生放到别人家里养着,现在你们大了,娘就把长生接回来了。”宝珠、宝顺小姐妹俩还真得信以为真了呢。一次宝珠问长生,“哥哥,咱娘把你送到啥地方去了?”长生说:“很远。距离这儿,好几百好几百里地。”
“好几百是多少?”宝珠闪动着会说话的大眼睛。
“一个好几百是五百,两个好几百,就是一千多吧。”长生回答。
“你在哪儿有娘吗?”
“有啊。还有姐姐呢。”
“那个娘对你好不好?”宝珠不放心。
“好,我的亲娘能不好。”
“那我娘不是你的亲娘?”宝珠满脸疑虑。长生难住了,他不能说不是。于是说:“也是。”过了两年,宝珠突然对长生说:“你娘是你娘,我娘是我娘,从现在开始我娘就不是你娘了。”长生不解,“为什么突然变卦了。”
“不为什么。”宝珠脸色粉红。
“到底为什么?”长生穷追不舍。
“你忘了,兄妹不能成亲,我可不想和你成兄妹……”宝珠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长生原本想在京城多住几日,走访亲友故知。然事情有变,明日就要离开京城。别得地方可以不去走动,岂能与师母不辞而别呢。长生思虑再三,觉得不能短缺了这个礼节,虽然京城没有晚上拜客的习俗,现在事出有因,师傅已经知情,会给师母解释,他决定夜访师母。主意已定,长生拿出从邢州带来的汉锦名绢,又拿了些碎银,忽忽离开店门。京城长安有两个东西相对规模大小几乎相等的用于商品交易的市场,位置朱雀大街东侧的叫东市又叫东京市,位置朱雀大街西侧的叫西市又叫西京市。
两座市场,各占两坊之地,四周有围墙,开八通门,井字形街道和沿墙街道将市场分割为九区,每区四面临街,店铺沿街而设。店铺内天下奇货应有尽有,是世界上最为繁华的鼎盛之地。东市与西市的不同之处,就是客人相对少,商货的档次更高一些,因为东市的西北方向就是大唐天子的皇城和宫城,其四周是富可敌国的皇亲国戚和达官贵族的宅第。东市的商客主要是达官贵族。两市以物类分,分别设立了二百二十个行,每行设行首等人,这行首不是国家的官吏,是一种民役,但管的事儿还是不少。东市现任瓷器行的行首,姓孙,家籍巨鹿郡,祖上曾在京城为官。孙行首为人正派,与邢州长生家至交。
走出东市前,长生买了些京城的名吃点心等物什,大包小包装了一筐,顾店铺伙计做帮手,轻车熟路,一会儿功夫到了关师傅的家宅。师傅的家宅,虽然算不上豪宅大户,但门楼的精巧布局,依稀可见的雕梁画栋和门前依然威风凛凛的石狮,都向人们诉说着它曾经有过的豪华与繁荣。
这座院落,长生并不陌生。他在这里居住过六年,六年的童年岁月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光,如今当他驻足于此再次身临其境的时候,有一种恍如昨日的感觉,许许多多的事情在他眼前叠叠而现。一时间,他的眼睛湿润了。长生扣开门走进师傅院内,师母师傅已经闻声在院内迎候。长生走到师母面前,呜咽着叫了一声师母,跪拜在地。师母落泪,抚摸着长生的肩膀,说道:“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到了屋内,长生搀扶师母坐下,将带来的汉锦名绢、京城小吃等礼品送给师母。师母客气一番,收下礼物。长生坐下,拉着师母的手,师母的手微微擅动着,分别六年的思念泉水般涌上长生的心头,他不知从何说起。师母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原本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
师母泪水婆娑地拍着长生的手说:“你家父的事儿,都知道了,什么也不要说,这是命。好好照顾你娘吧。怎么,明儿就要回去?”长生点头。师母说:“路途远,路上小心。”
站在师傅身边儿的姑娘说:“远什么,我感觉邢州离京城很近的。”“那是你心里近。一千多里路,你走走就知道了。”师母说着把姑娘叫到长生面前说:“这是宝顺,除了个子长高了些,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性。”宝顺回敬道:“人家就是小孩子吗,你说是不是,长生哥?”长生拿出十两银子送给宝珠,“来的仓促,不知道给宝顺妹妹买些什么好,还是妹妹自己买吧。”宝珠接过银子,说道:“别人给的我不要,长生哥给的我要。谢谢哥了。”
长生笑着说:“宝顺妹妹聪明灵利,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听长生夸奖宝顺,师母一脸的高兴,说道:“她呀,平日里长生哥哥长长生哥哥短的,念叨个没完没了,现在见到你,话倒少了许多。”
“娘,长生哥一进门,你们说起来没完没了,哪有我说话的份呢。”宝顺不一不饶。师傅拨弄着宝顺的发辫,说道:“就是不长大人心眼,贪玩。”宝顺拿开父亲的手,“你贪玩,你是老玩童。”师母批评宝顺,“守着客人,没大没小。”
“什么呀,长生哥是客人吗!”宝顺反驳道。之后她小声问长生:“长生哥,见过宝珠姐姐了吗?”闻听此言,师傅师母的脸马上僵硬起来,长生的脸也红了。宝顺自知失言,做了个鬼脸儿,躲到里间屋去了。长生低下头,带着歉意说道:“师母,都是我……”师母打断长生的话。“孩子,不要说了,都是缘分。”关师傅为了缓和气氛:“长生,咱爷俩是不是再喝点?”长生说:“不了师傅,明儿一早有事,我怕误事。”
这时宝顺端着酒菜上来,说道:“你想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不行,陪我老爹喝点!”关师母一下惊叫起来,“我的老天爷……真是晚上出太阳。小东西呀,你啥时候学会的这一手。老头子呀,看你五妮能的,竟然也知道接人待客,收拾酒菜了……”关师母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关师傅更是高兴,“长生这下你不能再说别的了吧,这是你妹妹有生以来第一次干这活,我也是第一次享受哩。”关师母坐下,“长生喝点,师母陪你一块喝!”
几杯酒下肚,关师母话多起来。“长生啊,有空的时候你也见见你宝珠妹妹。直到现在,六年了,她都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可她还一直痴情于你,心里头只有你。你成亲都五、六年了,她仍然放不下你。我和你师傅都这样的岁数了,也没个儿子,将来我们俩走了后,谁能体谅这个傻闺女,照顾这个傻闺女呀……不是师母私心,宝珠的事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不管她真出家还是假出家,你得给我照管她一辈子……啊……”师母哭着说。关师傅也落泪。长生跪在地上,“师傅师母就是我的爹娘,宝珠和宝顺是我的亲妹妹,只要长生我有吃的有花的,她姊妹俩就有吃的花的。我是她俩的哥,我会照管她们一辈子的。”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师母就放心了。”师母将长生拉起来。俩时辰后,长生告别师傅师母,回到店内。
五更时分,长生梦醒。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入睡,点着灯,来到邢州瓷器的货架前,他选了一件他父亲生前烧制的邢州瓷窑白瓷执壶,又选了一件他自己亲手烧制的白瓷观音佛像,这些佛像本来是他自己工闲时的小手艺,算不上正品,但孙行首看了后喜欢,运到长安,作为赠品,专门送给客户和友人。
长生把白瓷执壶和观音佛像放在地上,面南而跪,说道:“李素节大人,您遭此大难,小人无力相助,哀痛万分,我长生父子难忘您的大恩大德,现将父亲生前亲手制作的白瓷执壶和小子制作的观音佛像敬颂大人,以告慰大人的在天之灵。小子代父亲向大人叩首!”长生找来方形的木片,用毛笔以他父亲的名字写下“李福敬颂李素节大人”的字样。先在瓷壶内放入小米,后把佛像和白瓷片放入小米中。一来保护瓷器,防止破碎;二来掩人耳目,不易被人发现。
一切准备妥当,正准备洗漱,突然传来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