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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心情沉重地爬上一个山嘴,回望身后走过的路,村所在地已经在沟底了。漫山遍野看不见开放的花朵,只有绿树丛中东一块西一块已经泛黄的稻谷田,把山村衬托得还有一些生气。

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打湿,沾在了背上。

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金宝老远就高声向前面的人家喊:“桂枝,把狗拴牢实,县里领导来看你来了。”金宝这一喊,果然就有狗吠声传来,接着听见狗的主人教训狗的声音,接着就有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看见我们便问:

“哦,是金宝哥啊,他们是哪里来的领导?快请屋里坐,狗已经拴好了。”

金宝对那女人说:“县保健院的领导们专程来看你。”

金宝说完又转身告诉我,这女人就是桂枝,孩子生了快满月了,是在龙潭乡卫生院生的。这个桂枝,怀上孩子就不去医院作检查,金宝朝她们家跑了四趟,才说服桂枝去检查了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桂枝生孩子还是不去医院,结果大出血,他只好给龙潭乡场上一个车主打电话,叫他到地坑河接病人。金宝他们抬着桂枝在半路上相遇了,谁知那个车主一看是个产妇,又在流血,车主死活不让上车,因为这里开车的都忌讳拉产妇,说不吉利。金宝急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今天你要是不拉,老子就把你这车掀下悬崖去!如果你要去告,我们还要反告你见死不救!金宝说他们抬人的老少有七八个人,真的能把他那辆农用车给推下去的。车主仍然不肯答应,金宝就一把把他从车上扯下来,说来呀!把狗日的车给他推下去!车主吓得直喊别动,我拉!我拉!

金宝说:“要不是把桂枝及时送到龙潭卫生院,就危险啰!”

说话间我们进了院子里。被拴在柱子上的那只狗瞪着狗眼,警惕地望着我们几个不速之客,它看见主人在为我们递凳子让坐,也就友好地摇晃着狗尾巴,嘴巴半张不张的,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似乎在给我们打招乎。

桂枝仍在忙来忙去。我说:

“你别忙乎了,坐下来,我们了解一下你和孩子的情况好吗?”

桂枝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来。她朝金宝说:

“金宝哥,你不全知道么?你给领导们说说就行了嘛。”

“不一样呢。”金宝朝桂枝摆摆手说:“领导了解情况是要你亲口告诉他们,那叫第一手资料,那才叫真实。嘿嘿!”

金宝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形成一条一条的沟渠,像水土流失严重的黄土坡。

桂枝拿了一条小板凳面对着我坐下来,双手不停地捋着她的衣服角,不知所措。我与她拉了一阵家常话,她就不那么紧张了。慢慢地我就问起了她生孩子的事儿,她望了望金宝,说:

“那次多亏了金宝哥哩。要不是他,我就死在家里了。”

正说话,听见孩子在屋里哭,桂枝连忙起身进屋里把孩子抱出来,仍旧坐在小板凳上,撩起衣服,托起一只硕大的乳房来给孩子喂奶。听着孩子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吞咽声,桂枝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神情,早已把羞涩忘得一干二净。看到桂枝给孩子喂奶,我想起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有一伙鬼子闯进村庄烧杀抢掠。可几个鬼子突然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端坐在那里安祥地给孩子喂奶,两只硕大的乳房比孩子的头还要大,鬼子们不知是被那位母亲神圣的母性所震憾,还是被这位母亲临危不惧吓破了胆,一个个先是呆若木鸡,然后,后退着跑开了。不管这故事是真是假,我想我们也该走了。

桂枝问金宝:“莲花儿去检查了吗?她已经有七、八个月了吧。”

桂枝这一问,金宝就直叹气,说:

“莲花儿的事最让我头疼!牯牛又不在家,都七个月了还没到卫生院去检查过一次,预产期就在下个月,家里两个老人连外人都不让莲花儿见,我到家里动员过几次,莲花儿本想去检查,可两个老人任你咋说,油盐不进不说,还骂我!”

听金宝这么说,我们就起身朝莲花儿家去。一路上,我总在想,金宝又不是乡村医生,居然对孕产妇的情况了如指掌,还说的都是些行话,这是怎么回事呢?走在山路上,我气喘吁吁,只顾跟着金宝朝前走,根本顾不上多问。

过一条溪沟时,金宝弯腰扯草,扯了一把后又拿到溪沟的水塘里把泥掏了。我问他扯的是什么草,他说:

“这是黄连草,又叫水黄连。是给石头的儿子金娃扯的。那孩子这几天上火,嘴巴长满了疱,这草煎水服下去,可以清火。”

“怎么不请村医生去看一看呢?”小姜问。

“家里没钱呗!”金宝骂道:“石头那狗日的,有好长时间不给家里寄钱了,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又不知跟哪个女妖精混在一起了,狗日的不知啥时候死在婆娘的肚子上!这阵我的手头也紧,实在拿不出钱给他买药,先扯些草药服了看看,不行又想办法。”

金宝拿着扯好的黄连草,骂骂咧咧地又带我们上路。我正要问他石头是何人,他为何与女妖精混在了一起了?金宝直叹气,就是不愿意说。我也只好不问,我想他肯定有难言之隐。走了好半天,总算又到了一户人家。金宝说:

“这院子就是莲花儿的家。她男人叫牯牛,两年都没回过家了。”

我感到很奇怪,既然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他老婆怎么怀孕了?石头没有明说我当然不便多问。这一次金宝没有在外面大声喊,是直接带我们进院子的。院子很陈旧,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桔杆和农具,房梁上挂着黄色的苞谷,红色的干辣椒,地面坑坑洼洼。听见有人进了院子,从屋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警惕地看着我们。

金宝向两位老人介绍说:

“叔,婶,这是县里来的领导,专门来看你们家莲花儿的。”

“我们莲花儿有啥好看的?你们饭吃饱了没事干了?跑到这大山沟里来。”老太太说着转身到屋里去了,不一会儿就见她从屋里出来,一手提一只粪桶,一手拿一只木瓢,没等我们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老太太从粪桶里舀了一瓢粪水朝我们泼来,嘴里还骂道:

“你个遭天杀的金宝,你不安好心,你又来我家干啥子,还不给我滚!”说着又舀了一瓢粪水泼来。要不是我们躲闪得快,粪水就泼到身上了。

老汉的骂就更尖酸,说:

“狗把你日的金宝,不安好心!难怪你家里人都死光了,难怪你成了光棍一条,活该!”

我以为金宝要发火,谁知他居然没有发火。脸上显得有些尴尬,小声对我说:

“莲花儿是计划外怀孕,像这种情况,是不会听任何人的宣传,他们怕外人知道了会强制性让他们引产,他们还说只要去医院生孩子,医院就会把孩子给掐死或用水淹死。过去计划生育是有强制性措施,现在不强制了,可他们还是害怕到医院,……。嗨!人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两位老人为什么对我们怀有敌意。望着他们满脸怒气,我非但没有责怪他们,相反,心里涌上了一阵酸楚的感觉。我反复向两位老人解释:

“老人家,你们误会我们了,你们听我说完了再泼粪水行吗?”

我开了腔,两位老人才没有继续泼粪水,可手里仍然攥着木瓢不放。

我说:“不管是计划内还是计划外,总得保证母子平安吧,你们不也希望莲花儿母子都没事吗?那就要去医院检查。能不能把莲花儿叫出来,我给她讲讲要注意哪些事项,有了问题如何处理,行不?”

老太太唬着脸说:“人没在家,回娘家去了。关你们屁事,你们都走吧,不请你们坐了!”

正说着从外面回来一男人,膀大腰圆,贼头贼脑,见了我们不招呼不说,还目露凶光,听见老太太赶我们走,他也跟着吼道:

“还不走是不是?还不走是不是?”说着就从墙角边的柴堆上抽出一根木棒拿在手里,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

我见状忙拉了金宝往外走,我生怕那家伙冲过来打我们一顿。金宝却不怕,他对那家伙说:

“牤子,你可别胡来,这可是县里的领导,你敢动他一根毫毛,就会把你抓去坐牢!”

原来那家伙叫牤子,他听金宝这么说,就站着不动了,只是一双眼睛依然瞪得像牛眼睛。

金宝高声说:“等莲花儿回来了,你让她到龙潭卫生院去检查一下,算我求你们,也求莲花了!”

两位老人唬着脸理也不理。牤子嘴里咕噜着什么没听清楚,当我们转身走时,还听见他朝我们“呸”了一口。

我们无奈地走出院子。

一路上,金宝谈起莲花儿的事总是吞吞吐吐,金宝说:

“说来话就长,莲花儿本来有一个儿子,叫果儿,今年八岁了,在村里读二年级,牯牛长年在外打工,家里的活儿多是靠他那个傻瓜弟弟牤子……。”

说到这里金宝却嘎然而止。既然金宝不愿意往下说,我也就不问。我问:

“现在计划外生育,农村超生一个孩子要罚多少钱。”

金宝说:“两三千元,一两万元不等,要看家里的经济情况而定。”

小姜问:“像莲花儿这样的家能拿得出那么多钱吗?”

金宝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说:“现在有两种人不怕你罚款,一种是穷得叮当响的人,你就是把房子给搬走,也值不了多少钱。另一种人是富得流油的人,他才不在乎罚多少钱呢!领导你们不知道,这几年有的计生干部,他们说上边不准采取强制措施,反过来又不做宣传了,等人家超生了孩子就去处罚,罚了款连一个纸条都不打一张,他们明明是靠罚款搞钱嘛!区院长,你们上边咋不管呢?”

我说,这事儿是政府管,只是个别地方管得不好。

说着话,已经到了妈妈岩。站在山岩上朝下看,都会发出惊叫声:“我的妈呀!”因此而得名。我站在岩边向下看,这妈妈岩真是名不虚传,十分陡峭,使人头晕目眩。远处的山像波涛滚滚的大海,一浪连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绵亘不断。岩边只有一条野兔、山羊、人和狗才能通过的小道下山去。金宝在前面带路,要拉住路旁的灌木才能走。他边走边担心地问我和小姜:

“领导们能走吗?如果不敢走我们就回头吧。”他反复强调说:“下面只有毛狗婆娘一个孕妇,我看算了吧。”

我说越是这样,就越该去看一下。金宝见我决心很大,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管在前面带路。不时的提醒这,提醒那。下到山脚时,浑身已经湿透了。

人说自古华山一条路,上华山毕竟还有一条链子可以抓扶,这古怪的妈妈岩,除了小路两边的灌木枝条和毛草可用来抓手外,哪有链子可抓?

总算到了毛狗家了。绿树掩映下一座青瓦房显得很破旧,破旧的院子里只有一个老汉看守着,老汉身边站着一条花白狗。那条花白狗见有生人进院子,就龇牙咧嘴,前蹄爪子在地上使劲向后刨,狗嘴里还发出“呜——呜——”的警告声。我们不敢近前,只有金宝,他不怕龇牙咧嘴的狗,对狗吼了一声;

“花子别乱咬,是客人来了!”

花白狗听见金宝的声音,就不龇牙咧嘴了,换了一种摇尾巴方式对待我们。

金宝问老汉:“郭老叔,毛狗两口子呢?县里领导来看他婆娘来了。”

郭老汉眨了眨昏花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小姜,然后张开无牙的嘴笑了笑说:“县里来的?”老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金宝:

“你说他们是县里的领导?干啥咧?”

“看你儿媳妇儿的。看你儿媳妇的肚子有多大了,去医院检查了没有,有哪里不舒服没有?关心孕产妇。”金宝说话的声音很大,看来郭老汉的耳朵不太好使。

“呵呵,呵呵……”。老汉边点头边笑。

“你笑个啥,人家问你正事儿。”

老汉说:“毛狗他们又到上海打工去了,前天走的。都去了,就剩下我一个孤老汉。”他说:“就花子陪我了。”他弯下腰去抚摸着那条花白狗。花白狗伸出舌头舔了舔老汉的手。

金宝对我说,毛狗在上海打工已经多年,运气不错,挣了些钱,在外地耍了个少数民族姑娘,一长串名字,叫阿兹玛丹,喊起来很是绕口,谁都不想叫她的真名儿,干脆就叫毛狗婆娘。他们今年春节回来办了结婚登记,办了酒席,本打算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不出去打工的。前不久我到他家里问他们,他们说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他们到龙潭乡卫生院去检查过。咋说走就走了?金宝又说,他们两口子都是初中毕业,不担心,到了上海,那里的医疗条件比这儿强得多。”

我相信金宝说的话,不过还是有些担心,我问:

“孕妇还要出门打工?她们都干些什么工种呢?安全吗?”

“没问题的,领导放心吧。”金宝说:“像毛狗婆娘出去一般都是做饭,或是干点零活,有的干脆就是跟着出去耍。他笑了笑说,在乡里,像这样的情况,一个老公公,年轻媳妇们多数是不愿意在家住的。”

郭老汉看着我和金宝说话,好像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问金宝:

“你们说的啥?要收啥费?我可没钱,儿子不在家,我可没钱呢!”

我凑近他耳朵边大声解释说我们不收钱。老汉脸上才露出了笑容。没见到孕妇,有些遗憾,只有告别郭老汉,从妈妈岩返回原来的路上去。

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座二层楼房,金宝说:

“看,那就是村长的家。”

金宝把我们带到村长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村长家的房子与众不同,砖木结构小楼,外墙是白色石灰涂抹,房顶上盖着青瓦,房脊抹成了白色,显得整洁美观大方。我有些纳闷:问金宝:

“村长家并没有通公路,是怎么把砖,水泥,钢材运到这里的?”

金宝说:“砖是自己就地烧的,水泥,钢材啥的都是车拉到村上,然后人工背到这里的。”

小姜说:“村长就是村长,看来他家先致富了。你们看,还有一口天锅(卫星地面接收天线)呢。”

金宝说:“这些年当官的捞肥了,别看一个村干部,那也有搞头,他们在收农税时一家一户也不会落下,一分也不会少收,可向上边交的时候,他们就说农民太穷了,有的户一个人也没有,全外出了。那样就可以截流一部分农税钱,他们私下分了。”

“乡里难道不知道?”我有些半信半疑。

“知道,咋不知道呢?只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球了。他们还得靠村干部给他们收农税和各种集资款,其实乡干部就更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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