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词发展探踪迹
文学体裁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迁而不断产生新的变化,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市井生活逐步深入更多人群,使得令词这一文学体裁得到生存发展的土壤。
令词,也叫小令或令曲,是长短句歌词中的短调。追根溯源,“令”当出于宴席间的酒令,形式上很可能受东晋王羲之与友人兰亭曲水流觞,以令饮酒的习俗影响。唐宋时期,官场中尤其盛行歌妓唱曲劝酒。白居易《就花枝》诗中有“醉翻衫袖抛小令”的句子。宋人刘攽《中山诗话》中也说:“唐人饮酒,以令为罚。今人以丝管歌讴为令者,即白傅所谓。”
令词简短而富于音乐性的形式,对应、重复,情感与音律的回环往复、一咏三叹,体现作家境遇、思想的变化,极易引致读者情感的律动。
李清照之前的令词,大致走过一个这样的发展脉络:
唐中宗宴客的酒宴上,令曲为六言四句体的《回波》,体例则近似绝句,李景伯、沈佺期、裴谈等文人雅士,都曾经在侍宴时奉命创作。
中唐贞元以后,诗人逐渐注意新兴乐曲,而从事于令词之尝试。韦应物、王建、戴叔伦同时有作,风气渐开,刘禹锡、白居易受民间文艺影响,上承风气,下开晚唐五代之风。
晚唐,令词已如奇葩异卉含苞待放,作者有唐昭宗、司空图、韩偓、皇甫松等,而温庭筠堪称专家。温作多取材儿女情长,辞采华丽,风格绮怨,运思缜密,技巧日精,开“花间”一派之盛。
需要指出的是,此时,末流文人作品,则难脱浮靡之风,只是王公大人们谑浪欢场的谈资笑料了。
至五代,歌乐发荣滋长,极一时之盛。韦庄的作品,善于运用白描手法,读来文笔清疏,格调凄怨,情深意浓,所谓“运密入疏,寓浓于淡”,可见其高超的艺术技巧。稍后的皇甫松,作品风格极其凄婉。
晚唐五代时期,专写儿女之情,浓丽香软的;一般认为是承继温庭筠。而清疏绵远,时时感叹的,则无疑是以韦庄为先导的。大量涌现的作品,既包括孙光宪的“清婉”,吐属典雅之类,自然也不少妖艳之作。
南唐中主李璟的作品,哀婉风格显著,不失为一大特色。南唐后主李煜的前期作品,风流艳丽,后期则感慨日深,既体现了艺术的成熟,也与当时的环境有密切关联。
就艺术水平而言,南唐令词无论整体还是个体创作,均超出了晚唐,且表现出了独特的个性特点。
冯延巳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代表,“娱宾遣兴”与“忧生念乱”交织于一体,思想深遂且辞藻华丽,对北宋令词创作的影响,远远大于《花间集》,已是文学史上的定论。
宋代初年,晏殊、晏几道、欧阳修等名家,均为江西人,江西是南唐属地,中主李璟甚至一度迁都南昌,如此地缘的接近,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解释解析晏氏父子、欧阳氏的令词创作提供一条途径。
晏殊作品“风流蕴藉,一时莫及。”代表作《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洗却《花间》的秾艳,呈现千回百折,哀感无端之态,颇接近于李后主后期风格。
晏几道的《小山词》,意境格调高超,结构精密,历来被誉为令词中的上乘之作。
欧阳修的诗文创作,诗宗韩愈,以弘扬“道统”为已任。而他的令词,却是异常婉丽,常常被时人混同于《花间》、《阳春》,传诵久远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深得李清照的厚爱与青睐。
令词一路走来,经过苏轼,到李清照时代,似乎已经到了一个变革的分水岭,李清照的出现,似乎生逢其时。
易安令词,观花则花有言,赏景则景含情,所谓景语皆情语。比拟比堪,以物比我,化我心态。观花,则梅桂荷芍,各应其时,婉约中有寄托,豪放里融蕴藉。对词逐篇赏析,略得个中三昧。
诗、词作品中是否使用典故,古文论家有两种绝截然相反的看法。刘勰主张用典,他采用的“事类”,比通常意义上的“典故”,范围宽泛得多。钟嵘则认为,有关治国巨著可以用典,而抒情诗则不应该用典。李清照作品用典,分别吸取了刘勰和钟峙的论述的中的精辟见解与合理主张,在文章和叙事诗中大量用典,而在写景抒情的短篇幅诗词中,几乎不涉典故。刘勰关于用典见解的精辟之处是“用人若己”,要求引用前人的故事,应如自出己口。李清照描写身世的词,集中体现了“用人若己”观点,表现出才华和睿智,隐约折射出心灵之殇。
不妨循着她的创作,略作探究。
疏影横斜咏梅词
《殢人娇》: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坐上客来,尊中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
梅花,花形五瓣,花色或白或红,寒冬腊月“凌寒独自开”,素享“国花”之誉,坚贞之志,深得君子推重。赏梅,贵曲不贵直,贵疏不贵密,贵瘦不贵肥,贵含不贵开。
玉色白梅清瘦飘逸,相形之下,梅中上品檀香梅的浅红色,反觉色泽浓艳。袭人香气犹存,只是皑皑白雪逐渐消融,雪压梅枝的晶莹剔透惜已不得见,遗憾赏梅迟来几日。
江湖嘉胜建康长江之滨,亭台楼馆错落。蓝天上白云闲散飘浮,目光尽处江水碧波涟漪逐渐发散。清冷白昼如此漫长,对景无语,斜倚雕栏,不经意地卷弄翠绿色帷帘。
景幽深、人安闲,期待的景致不再,遂生“恨晚”之慨,“清昼永”,自然也带了几多惆怅。
士人雅聚,诗酒唱和,高歌低吟共和声,上遏白云之悠悠、下断流水之汤汤。南向的花枝,方开未残,最适合插簪。休得迟疑,西风送来那泣诉羌管声,落红已化泥。
欢景浓情,把盏挹畅。昂扬的情绪随着歌声止歇渐趋平静,多么希望疏影横斜的倩姿离去的脚步慢一点,寒香冷艳的美好多留片刻。
在这自然风物之余,抒情主人公借物抒情,感伤光阴流逝,花开花落,容颜易老,聚少离多。物我合一,相互观照,同气相应,同病相怜。耳畔分明已然渐起《梅花落》曲调,羌笛声声泣诉别离,离愁别怨铺天盖地地袭来。
由梅及人,因情即景,景中寓情。动静有致,相互衬托。意在言外,含蓄蕴藉。
调寄《满庭芳》: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词借梅花高雅清瘦意趣,抒写个人情思;后人曾补题为“残梅”。
上片起拍以住处的寂聊,比况藏锁其中的孤寂。“小阁”此指妇女的内寝:唐宋时富贵之家的内寝往往与厅堂相连结。小阁设画堂里侧。“闲窗”有内外皆闲静意。“画堂”犹雕梁画栋,夸称装饰装修豪美。美好的春光和充满生气的白昼里,却被藏锁于闲静的画堂。仿佛厅堂并未感到其中人的存在,因而画堂显得特别深幽。“深幽”则极言厅堂狭长、静阒。从行文语气考察,作者似乎已然习惯于这种环境,至少对深幽不致厌倦。
古人性喜雅洁者皆喜焚香。篆香为中古时期的高级盘香。篆香烧尽,意味着白日的时光已然流逝,自然也就日影移上帘箔,黄昏将近了。字里行间,平静的生活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清寂静。
黄昏临近,于室外见到亲手种植的“渐好”的江梅,心头便油然而生一丝欣慰。进而由欣赏“江梅”,引发联想到许多往事,无需临水登楼赏玩风月了。心情慵倦,似乎对赏玩景物失去了兴致。
用何逊典以自况。何逊,南朝梁著名文学家,诗作情辞宛转,语意隽美。清人江昉刻本《何水部集》注云:“逊为建安王水曹,王刺扬州,逊廨舍有梅花一株,日吟咏其下,赋诗云云。后居洛思之,再请其任,抵扬州,花方盛开,逊对花徬徨,终日不能去。”足见逊性素恋梅。天监年间,逊任建安王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记室,作《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为咏梅佳篇。逊恋梅痴梅,实为寂寞苦闷心情所附着。在清照看来,何逊居扬州是寂寥的。如今自己也这寂寥环境中,独自面对手种的江梅,颇有与何逊“惺惺惜惺惺”之况味。
高雅清瘦的梅花,风韵、神韵独具,形态品格并美。不畏寒冷霜雪,却也难禁践踏摧损。
由此联想开去,词意尽呈曲折。悠扬的一笛《梅花落》,吹起了“浓愁”感伤,引动了落梅之思,“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暗香消失,飘谢凋零,落梅似雪,丰韵不存。不要迁恨风雨无情。应当坚信,影踪虽无却情致永驻心中。
难以言说,欲罢不能。淡淡月光辉映,印下枝影横斜。俊俏风流,意趣高雅,犹如孤高自傲者,心存高远淡薄。
历经家倾国破巨变,心中凄凉悲咽丛生。冷清寂寞环境中的深切感伤,不幸身世之感的低沉婉转,极尽款曲。
咏物感怀,触景生情难平。推物及人,触景伤情何安?待到“良宵淡月”时,“风流”、“韵胜”当再现!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春信:春天的消息。琼枝:玉枝。梅枝著雪,白如玉枝,因称。腻:清瘦的梅枝着雪后变得粗肥光洁。香脸:美人的面容。此喻初绽的梅花。旖旎:柔美貌。玉人:美人。此以比梅花。造化:天地,大自然。玲珑:明亮貌。尊同“樽”。沈同“沉”。绿蚁:代指美酒。《历代诗话》引《古隽考略》:“绿蚁,酒之美者,泛泛有浮花,其色绿。”白居易《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白雪皑皑,银装素裹,一片银色世界。冬春之交,一树梅花斗雪迎寒,卓尔不群,独占春首。著雪悬冰的梅枝,粗肥光洁,含苞初绽的梅花,丰润姣洁。傲雪而放的梅花,给蛰伏一冬的人们,带来了春天的信息。含苞初绽,簇簇梅花柔美凌寒,芳气袭人,如同庭院中刚刚出浴,换了新妆的可怜美人。
造物有意,大自然似乎情有独钟,偏爱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凌寒娇艳着的梅花,有意安排平素皎洁清澈,玲珑剔透的月光,作为陪衬,洒满大地。如此良宵美景,正适合金樽盛满浮花的绿蚁美酒,品酒赏梅,花前共一醉。群芳竞妍,稍逊悠娴志趣;浓烈俗艳,又少孤标逸韵。
银色月光,金色酒樽,淡绿美酒,晶莹梅花,如此画幅,如梦如幻,空灵优美。情景相因,托兴深远。形神俱似,体悟高妙。
超尘绝俗的洁美素质,不畏霜雪、秀拔独立的坚强品格,“此花不与群花比”。
梅花,为报春之花。咏梅,大抵以冰雪为背景。
何逊《扬州早梅》:“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露发,映雪凝寒开。”
庾信《咏梅花》:“常年腊月半,已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
李清照吟咏“寒梅”,树与“明月”相伴,花蕾初绽,独具柔美俏丽形神美。新浴盛装,“香脸半开”,柔美姣好无,含蓄隽永的玉人,岂非以高格独迥、孤标逸韵、冰清玉洁的梅花自喻?
移情于物,以景传情,意中有景,景中寄意,令词犹过前贤辈。
赞美梅花孤高傲寒品格,表现鄙弃世俗坦荡胸怀。写梅也写人,赏梅亦自赏,融寒梅的形神美,人的心灵美、情感美与一体,共同构成词的艺术美,形象鲜明,意境深美,情怀高洁,格调清新,境界开阔,含蓄隽永。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海角天涯:本指僻远之地,此指临安。华:鬓发华白稀疏。看取:观察。故应:还应。
全词把个人身世与梅花紧密联系,以梅花寄托遭际与情思,构思巧,寄托深。词意含蓄蕴藉,感情悲切哀婉。
共赏梅花,踏雪寻梅折梅插鬓的生活情景,一个鲜活的“醉”字,活化出女词人为梅花、为爱情、为生活所陶醉的欢乐。其早期的《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可视为“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的最好注脚。
把无形的内心情感通过有形的外部动作表现出来,在词人以往作品中,典型的有《浣溪沙》“倚楼无语理瑶琴。”《诉衷情》“更挼残芯,更捻余香,更得些时。”《蝶恋花》“夜阑犹剪烛花弄。”花相似,人不同,物是人非,情何以堪?婚后的伉俩相得,美满幸福,时时囿于常发生的短暂离别。婆家娘家相继罹祸,长期的“屏居乡里”生活,生活坎坷,屡处忧患,饱尝人世艰辛。赏梅雅兴大减百无聊赖、忧伤怨恨情绪丛生。插梅、挼梅,醉赏梅花、泪洒梅花,前后对比,一喜一悲,心态大不同。
靖康之耻,国破家倾,词人漂泊天涯,两鬓斑白,年华飞逝,与梅花簪发女性形象遥相对照。以自然现象的风雨、风云,比政治形势,是比兴的一种形式。这里的“风势”,明写自然界,暗喻当时极不利的民族斗争形势,即“国势”,寄寓着为国势衰颓而担忧的情绪。同为爱国词人,稍后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与此寓意一脉相承。身世之苦、国家之难集于一身,“梅花”既是实写,又象征美好事物。之所以“难看”,当与国家遭难,心理经受不住之势攸关。词的思想境界之高立显。
梅花似人,人似梅花,一“醉”,一“挼”,一“难”,词意一转再转,跌宕生姿。梅与人,“谁怜憔悴更凋零”(《临江仙》)?抚今追昔、怜花自伤,寄寓了深广的思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