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采用的艺术手法而言,描写赏梅,赏梅而醉、对梅落泪以致无心赏梅,三个生活阶段,呈现各自不同的生活感受,在鲜明的对比完成。运用衬托手法,以昔衬今,表现飘零沦落、衰老孤苦处境,饱经磨难的忧郁心情。通过赏梅寄寓身世之慨,家国之忧,感慨深沉。
《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沉醉:化用《诗经·国风·邶风·柏舟》“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句。萼:花瓣外面的一层小托片。悄悄:寂静无声。依依:留恋难舍,不忍离去之意。《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唐·吴融《情》诗:“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更:又。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挼,读如“若”,意为揉搓。捻:用手指搓转,如捻麻绳,其揉搓程度比“挼”更进一层。得:需要。
词作不咏凌寒怒放,傲立枝头之梅,不集中笔墨写梅的姿容、特质,却“枕畔闻残梅喷香”(《花草粹编》)。
醉眠中,残梅的幽香沁入心脾。“沉醉”表明心绪之恶。“迟”具体说明饮酒后动作的迟缓,心情抑郁,懒于卸装,神情倦怠。插在头上的残枝梅花,仍然散发出诱人的幽香。“熏破”,通过嗅觉强调梅香浓烈,春睡被梅香熏破。“梦远”,梦回故乡或丈夫身边,飘飘忽忽飞得很远很远,“枕上片时春梦中”,心情暂时很美。梅香太浓,却打断了这个美梦,希望又成泡影。因此无限感叹,惘然若失。对梅香的“幽怨”像无端的乱絮,久已缭绕心头。断梦,留下些许遗憾,更留下回味的馀地,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夜深人静,一人独难眠,凝思冥想,因此“悄悄”。明月缓缓移动,含情脉脉,因此“依依”。“悄悄”、“依依”,气氛和谐统一,独具艺术魅力。“翠帘垂”,更增几分静谧。一个“垂”字更增加了夜的沉寂。清淡,清冷的氛围里,残梅“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林逋《山园小梅》)。残梅陪伴词人,排遣愁绪,消磨难挨时光。三“更”相迭,婉曲有致,含蕴无穷。排比句式,灵活多变。
借梅而发,以残梅的幽香为引线,咏梅而意不在梅。甜美梦境与凄苦现实互为映衬,更把内心的愁绪通过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事情琐屑,写来细腻,表达情感曲折幽深,耐人寻味。
刘逸生《宋词小札》论曰:“不知道这首小调是不是为了寄给她丈夫的。可以想象,假如赵明诚读了它,决不会不受感动的。妻子这一缕细微委宛的柔情,难道会比‘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更逊色吗?”
清照词善用叠字,清况周颐《笺》:“玉梅词隐云《漱玉词》屡用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最为奇创。又‘庭院深深深几许’,又‘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又‘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又‘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叠法各异,每叠必作,皆是天籁肆口而成,非作意为之也。欧阳文忠《蝶恋花》‘庭院深深’一阕,柔情回肠,寄艳醉魄。非文忠不能作,非易安不许爱。”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一枝春欲放:此指买得一枝将要开放的梅花。泪:形似眼泪的晶莹露珠。奴:作者自称。云鬓:鬓发多而美。
和煦春光里,卖花担子,一肩春色,串街走巷,把盎然生趣送进千家万户。买来一枝含苞欲放的梅花,那晨曦的露珠也在那花色之中留下痕迹,让花显得更楚楚动人,花色鲜妍如彤霞,春色、春光、春意,无限美好。
担心丈夫看见我与这梅花,会说我的容颜不比这娇艳动人的鲜花。将你斜插在我如云的鬓发当中,让丈夫对照着看,是人比花娇,还是花娇胜人?
究竟在丈夫眼中,是人比花娇,还是花娇胜人,词人未给出明确答案,却含蓄蕴藉,留有余味,颇得“离形得似”真谛,给读者留下了想象与再造的艺术空间。
通过买花、赏花、戴花、比花,借花衬人,借着与鲜花斗艳,表露出初婚女子的娇嗔之态与婚姻生活中洋溢的幸福感。全词语言生动活泼,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巧妙,率性,妙趣天成。
《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粹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红酥:色泽滋润的红梅。琼苞:像玉一般温润欲放的鲜嫩梅蕊。酝藉:《汉书·薛广德传》:“广德为人,温雅有酝藉。”宽和有涵容,与下句“包藏”意相近。道人:《汉书·京房传》:“道人始去。”颜师古注:“道人,谓有道术之人也。”作者自称。憔悴:困顿委靡的样子。小酌:随便的饮宴。休:语助词“呵”。便来休: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此犹云快来呵。”
色泽滋润的红梅,像玉一般温润欲放的鲜嫩梅蕊,是否经过狂风的肆虐,碎了一地?满树的梅花,是否开遍枝头?暗香浮动的缕缕氤氲,涵容包藏着无限的深蕴。视梅花为同调,引梅花为知己,患难与共,赋予梅以人的禀赋,物我交融。
如我等宽和有涵容,有道术之人,在这早春的晴窗下,孤闷地面对阑干,愁苦何所寄?红梅,要来饮酒就快来呵,说不定明早风一起,你我都要遭殃。
通过对红梅形神的描绘咏叹抒发自己酝藉而复杂的感情,写活了梅花,活画出赏梅者虽愁闷却仍禁不住赏梅的矛盾心态。委婉含蓄,耐人寻味,思致巧成,落墨于梅,寄寓深邃细腻、复杂难言的情感抒发,红梅的形神美和词人的情意美融为一体,洵咏物寄情,托物言志佳作。朱彝尊《静态居诗话》卷十:“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李易安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皆得此花之神。”激赏李清照的这两句咏梅词,犹如林逋、苏轼等人咏梅名句,均体现梅之神韵。
将这花的精灵刻画得那样生动,仿佛在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爱梅惜梅,惜春叹春,愁情缱绻,痛苦难捱。词人与梅,互相敬慕,互相爱怜。将梅花人格化,个性化,令人骋想无极,馀韵缭绕,悠悠不绝。恰为沈雄《古今词话》:“紧要处,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又似住而未住;后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又似尽而未尽者。”绝佳注脚。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长门:长门宫,汉代宫名。汉武帝的陈皇后因妒失宠,打入长门宫。此以“长门”指词人冷寂孤独的住所。些子:少许。破:绽开、吐艳。碧云:指茶团。宋代的茶叶大都制成团状,饮用时要碾碎再煮。碧:形容茶的颜色。笼碾:两种碾茶用具,这里作为动词用,指把茶团放在各种器皿中碾碎。玉成尘:把茶团碾得细如粉尘。“玉”字呼应“碧”字。留晓梦:还留恋和陶醉在拂晓时分做的好梦中。一瓯春:一盂茶。瓯:盆、盂等盛器。东君:原指太阳,后演变为春神。词中指美好的春光。
春姑娘悄然降临长门宫,春草青青,少许梅花绽开,一点点,却不匀。取出笼中碧云茶,碾碎的末儿玉一样晶莹,想留住消晨的好梦,咂一口,惊破了一杯碧绿的春景。层层花影掩映着重重门,疏疏帘幕透进淡淡月影,多么好的黄昏。两年第三次辜负了春神,归来吧,说什么也要好好品味今春的温馨。
首句借用五代薛昭蕴《小重山》词成句,暗示自己难言的幽伤,为下文表达幽伤作了情绪上的铺垫。写初春景象引起无限遐思。描写失神,暗衬着缠绵晓梦,品茶重温梦境。以春字暗喻茶水,更暗示词人的“晓梦”是与春景春情有关。含蕴变得丰富。春茶,春醪,春水,春花,春情,春天的一切美好之物,均含在面前这一瓯清芬之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下片写初春月夜的幽美恬静,二年三度,时间上是两年或两年多,逢春则是三次。大好春光,孤独况味,何时共春光?惜春盼归,“此时此夜难为情。”花影“压”、月光“铺”、练字无比贴切。“铺”、“压”在用墨的浓淡、轻重、明暗、虚实上相互辉映,整个画面体现出朦胧和谐之美。
词意层层递进,情感节节发展。上一片如花含苞,味之无穷;下一片如百花竞放,感情浓烈。两相映照。“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归来也,著意过今春”等浅白直露的口语,“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等精炼的对句集于一词,淡笔点染,具自然隽永风韵,亦显炼句炼意之功。“压”“铺”锻炼尤其精妙,读来仿佛那诱人的花影不是映在门上,而是压在作者的心上。迷人的淡月不是照在帘上,而是直接铺到了词人的心里。
海棠依旧情何堪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雨疏风骤:雨点稀疏,晚风急猛。浓睡:酣睡残酒:尚未消散的醉意。绿肥红瘦:绿叶繁茂,红花凋零。
33言小令,有人物,有场景,有对白,借宿酒醒后询问花事的描写,惜花伤春曲折委婉,清新语言,隽永词意,洵为不可多得佳妙之作。
采用问答形式,问者情多,答者意淡,逼出“知否”二句,巧妙灵动多情致。造语工巧,“雨疏、风骤”、“浓睡、残酒”皆当句对。绿代叶、红代花,“肥”、“瘦”分状繁荣憔悴零落零落貌,倍增凄婉。
急猛晚风,外加雨点的侵袭,必定摧得那满院海棠不成样子,想起这些,难免“借酒浇愁”,殊不知,“借酒浇愁愁更愁”,饮下不多,即已酣睡不醒,以致清晨仍旧醉意未消。
不忍亲见一夜骤风疏雨揉损,残红狼藉,落花满眼,却又欲罢不忍,于是,“试”问那卷帘的人,贴切入微,曲折有致地表达出了矛盾心理。
“却”道的答语,颇令词人疑惑不解,“海棠”怎能“依旧”?“卷帘人”难解个中款曲,抑或竟未觉察心事?
“知否?”二问,犹自言自语:犹责怪粗心的“卷帘人”人,园中的海棠当是绿叶繁茂、红花稀少了呀。
此谓“传神之笔,却是画外之音,道词画所不足道,更含伤春惜春闺中人复杂神情心理,不尽,无奈的惜花情结,在浅语白话中愈显意味深长。毕竟尚未亲眼所见,又暗含“必然是”“不得不是”揣度,故言“应是”。
“绿肥红瘦”,堪称精绝之思,神来之笔,向为人所称道。颜色、状态的对比,体现着自然节令的变化,“红瘦”寓意春天即将渐渐消逝,“绿肥”正象征绿叶成荫的盛夏即将来临,沧海桑田,日月轮回。分明又带着词人心理的强烈印记,强烈的心理体验的外化。
曲折委婉,层次分明。物我相互观照;步步深入,灵动鲜活,跌宕起伏有致。
“卷帘人”者何,精绝佳妙安在?吴小如先生《诗词札丛》说得好:“此词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笔写秾丽艳冶之情,词中所写悉为闺房昵语,所谓有甚于画眉者是也,所以绝对不许第三人介人。头两句固是写实,却隐兼比兴。金圣叹批《水浒》,每提醒读者切不可被著书人瞒过;吾意读者读易安居士此词,亦切勿被她瞒过才好。及至第二天清晨,这位少妇还倦卧未起,便开口问正在卷帘的丈夫,外面的春光怎么样了?答语是海棠依旧盛开,并未被风雨摧损。这里表面上是在用韩偓《懒起》诗末四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的语意,实则惜花之意正是恋人之心。丈夫对妻子说“海棠依旧’者,正隐喻妻子容颜依然娇好,是温存体贴之辞。但妻子却说,不见得吧,她该是‘绿肥红瘦’,叶茂花残,只怕青春即将消失了。这比起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来,雅俗之间判若霄壤,故知易安居士为不可及也。‘知否’叠句,正写少妇自家心事不为丈夫所知。可见后半虽亦写实,仍旧隐兼比兴。如果是一位阔小姐或少奶奶同丫鬓对话,那真未免大杀风景,索然寡味了。”
周汝昌先生论曰:“一篇小令,才共六句,好似一幅图画,并且还有对话,并且还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可能是现代的电影艺术的条件才能胜任的一种‘镜头’表现法,然而它却实实在在是九百年前的一位女词人自‘编’自‘演’的作品,不谓之奇迹,又将谓之何哉?”
至若前贤好评如注,则有: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宋陈郁《藏一话腴》内篇卷下:“李易安工造语,《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
明蒋一葵《尧山堂外记》卷五四:“李易安又有《如梦令》,……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未有能道之者。”
明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知否’二字,叠得可味。”
明徐士俊《古今词统》卷四:《花间集》:“此词安顿二叠语最难。‘知否,知否’,口气宛然。若他‘人静,人静’、‘无寐,无寐’,便不浑成。”
明徐伯龄《蟫精隽》:“当时赵明诚妻李氏,号易安居士,诗词尤独步,缙绅咸推重之。其‘绿肥红瘦’之句暨‘人与黄花俱瘦’之语传播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