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王士禛《花草蒙拾》:“前辈谓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固是确论,尤须雕组而不失天然。如‘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若‘柳腴花瘦’,‘蝶凄蜂惨’,即工,亦‘巧匠斫山骨’矣。”
清黄蓼园《蓼园词选》:“按:一问极有情,答以‘依旧’,答得极澹,跌出‘知否’二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自是圣于词者。”
《好事近》: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风已停息,窗外一定是落花遍地,红白堆积。时常记起海棠花落之时,正是伤春时节。白日慨叹落花,惜花伤时,触景伤春,凄怆孤寂,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酒喝完了,歌唱罢了,杯子空了,青灯摇曳。梦中情景同样令人幽怨,辗转反侧之际,窗外传来凄厉泣血般的啼鴂声。夜晚闺门独处,孤寂苦闷,借酒浇愁,其中的孤寂悲苦不言而喻。
惜花伤春作为一种思想寄托,往往包含社会、人生的深刻内容。词写伤春凄苦之情,深沉、凝重。通过室内外景物的刻画,寄寓凄情浓愁其中,淡淡说来,渐见深情。
深处闺中,敏锐感悟到大自然细微的变化,以致情感变化。足见词人精神之敏感,对美好事物关注之深。潜意识中,透出以之自况意蕴。“海棠开后”,每每无限伤感,无限悲悼,“伤春时节”令人“常记”而难忘。酒阑、歌罢、空玉尊、阑珊油灯,画面幽暗、凄清、空冷。“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屈原《离骚》),春已逝去,百花也已凋落殆尽。
对丈夫的思念,对身世的哀怜,抑或是对国家的担忧?那饱经沧桑的灵魂深处仿佛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结局,不如归去。
留恋春天,幽怨孤寂,含蓄展示,永不磨灭。从容平静中,缓缓揭示离别愁思,想象空间巨大。从结局写起,不言其事,其事尽在不言之中,“笔未到意先吞”。
蔡义江《说<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可谓‘看似寻常最奇崛’,其剪裁之妙,实在非工于发端者所不能。”
刘瑜《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巧在精炼,妙在蕴籍,绝在发人联想。”
平慧善《李清照诗文词选译》论曰:“全词景、物、声、情水乳交融。”
格高韵胜藕花韵
《怨王孙》词牌,上下阕形式相同,属于重头词牌。
李清照《怨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上下片均先写景物,以景起兴,再抒情感,以情收束。上下同构,整齐而富于节奏感的美。
上片概略写激赏秋光澄明,秋景明丽,湖光骀荡,扶疏花影,淡淡幽香沁人心脾,此道是“说不尽、无穷好。”平淡平静中饱含着热爱自然的愉悦心情,广阔无际的水面景色,映衬出作者高洁的内心与精神追求。下片则具象描画,莲子既成,荷叶必老,与此如出一辙,青露洗、蘋花汀草,秋意渐浓。接着运用拟人手法,借助沙滩上鸥鹭之口道出作者心绪,鸥鹭为何什么把头埋进沙中,不与作者道别呢,是否在怨恨她归去太早,细腻、含蓄表达出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
不写篱边黄花,不写秋雨梧桐,选择明净纯洁象征的秋莲。描绘秋景,抒写欢快,一扫悲秋凄凉情调。描绘景物,抒发感情,不隐晦,不直露。含意明白,又不逐一点破,隽永深长共畅亮欢快,浅俗用语并词思清新,昂扬健康,别具一格。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字字有根据,句句有来历,用在文学作品或语言或意象或情节的传承上的例子屡见不鲜。生活于早李清照在世500余年的南北朝时期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其著作《水经注·沔水》中有句:“日暮倒载归,酪酌无所知。”就意象与取意考察,清照此小令,似与之有某些高度的关联。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用以评价易安词,尤其这首小令,所谓清水,无疑是词中尽显,明白如话的语言之清新、清逸了。
“常”乃经常、时常,对于初入东京汴梁的少女李清照而言,“常记”的自然是15岁前在故乡山东的生活与往事。用“藕花”而不用荷花,显为接地气的口语入词,章丘地域语言色彩特色跃然词中,鲜活,灵动。
如果说唐代山水田园派诗人王维王摩诘《山居秋瞑》诗“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句,带给读者的是一幅静谧的山水人文画面,经年传诵不绝,那么,清照的这首《如梦令》,传达的则无疑是飞动之感,使读者在轻巧灵动的鲜活氛围下不禁要一遍遍地反复吟哦了。
沉醉之人坐于一叶扁舟之上,水波荡漾的水面似乎也感染了些许醉意,如微醺之人的踉跄前行,瞧那叶扁舟,似乎也醉了似疾徐无序地争渡,争渡!结果,自然惊起了静谧地暂栖沙洲上那满滩的鸥鹭。
“易安惆优,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晚晴民国年间著名学者、书法家沈寐叟《菌阁琐谈》中此论,因这首小令,当找到了最好的注脚与作品范例。
待字闺中的才女作品,清照父亲李格非理所当然是词的第一位读者,读到如此高水平的词作,自然喜不自胜,便把词带到文人学士雅集的场合,有幸第一时间阅读词作的官员学者,个个忍不住伸出大拇指。赞叹之余,有人认为是当年知密州的苏轼所作,有人认为词中带有仙气,当出自吕洞宾之手,但没有一个人想到出自年仅二八芳龄的清照才女之手,留下了一段千古文坛佳话。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如果移植到清照这首小令,则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文不在多,在于特色,年龄不在长幼,在于审美意蕴与艺术旨趣是否深邃。李清照,仅凭这一首小令,就令当时及千百年来的文坛刮目相看,背后蕴含着的,是相当深厚与宽阔,回环而非简单的文学理论、美学思想,乃至心理因素、社会学等等诸方面的沉淀与积淀,小令不小!
有研究者认为清照此作有丈夫气,在我看来,至少绝无脂粉气,此其一。与清照后期婉约或豪放风格的作品也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此其二。词作通篇文辞酣畅,景象开阔,清新清逸之风洋溢,此其三。沉醉者绝非才女本人,因而也就间接地或说不经意间对把才女视为“酒鬼”的研究者的观点批得体无完肤了,此其四。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星河:银河,到秋天转向东南。枕簟:枕头和竹席。滋:增益,加多。夜何其:《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已经到了什么时候了?其:语助词。翠贴、金销:即贴翠、销金,均为服饰工艺。情怀:心情。旧家:从前。
天穹中银河间斗转星移,人世间的帘幕仍不动声色地低垂。枕席变凉,那是却流淌更多的泪水打湿。和衣而睡,不知何时醒来,宽衣解带,不禁发问:“夜已到何时?”
这件穿了多年的罗衣,丝线绣成的青绿色莲蓬已经变小;金线绣制的荷叶颜色减退,单薄而稀疏。又到了过去的秋凉时节,还是穿的这件罗衣,人的心情已经不是从前那样舒畅。
处在国破家亡、夫丧身零的悲痛和窘迫中的李清照,她常忆的,已不仅是“溪亭日暮”,更有与丈夫赵明诚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伉俪情重,缱绻情深,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端,悲从中来。
深夜天气依旧,孑然一身,辛酸落泪,却怨夜长不尽。天气依旧,衣服如故,天人相隔,心情怎么好得了?夜深人静;家家户户都放下重帘帷幕,悄然入睡,而我却“心事浩茫连广宇”,不能入梦。“天上”、“人间”对举,“人天远隔”分量顿显沉重。
上下片开头两句均为对偶句,景语熔铸深情,谐美自然。《词绎》:“词中对句正是难处,莫认作衬句。至五言对句,七言对句,使观者不作对疑尤妙。”“不作对疑”清照此词对句高妙所在。
移情于物,“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意尤甚,字面平静无波,内中则波涛汹涌。寻常口语入词,巧妙运用叠字,看似平平淡淡,实则感人至深。
清末文论家刘熙载在其《艺概·词曲概》中说:“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复雨,妾身无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所谓“衬跌”,就是上下句意互相映衬、反跌与对比,使两句声情并出,形成妙境。
此词先写“天上星河转”,天气依旧,下文抒情埋下伏笔。“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衣服如故,为下文抒情打下基础。最后感喟“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卒章显其志,具水到渠成之妙。
此词,历代评家依然好评不断: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刘扬忠:“从表面看,它仍然是一个古老而烂熟的主题——闺怨。但由于它极其真切细致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对特定环境的感受、对生活变迁的痛切情绪,因而还是富于艺术魅力的。”“虽是写景之句,然而两个动词‘转’与‘垂’已暗逗抒情端倪。”
王学初《李清照集校注·后记》:“全词用笔细腻、缜密、从容、蕴蓄,写得情致宛转,凄恻动人,足以代表李清照词的婉约风格。”
陈长明:“末两句连用三个‘旧时’,正如前人评刘辰翁《宝鼎现》词所谓的‘反反复复,字字悲咽’,言其‘不似旧家时’之处,确乎感人至深。”
平慧善《李清照诗文词选译》:“首句写夜深,次句写人静,接写秋寒夜泣,词境悲怆。然后由‘起解罗衣’过渡到下阕写睹物兴叹。罗衣的花纹不仅写得细致精巧,而且与秋色、心境融洽无间。莲谐音怜,藕谐音偶,以此来表达词人所引起的感触。最后三句直写,总结词意,以旧时衣物反衬非旧时情怀,悲怆已极。三个‘旧’字的运用不仅不显得重复,而是更好地表现了‘同中之异’,有强烈的对比作用。”
刘瑜《李清照全词》:“衬跌手法及三个‘旧’、三个‘时’字的巧用,也都表明易安艺术手法的圆熟,精湛。此词,深刻的思想内容与高超的艺术技巧达到完美统一,不失为一首绝妙好词。”
秋菊傲霜东篱情
《醉花阴》(也题作《九日》、《重阳》、《重九》):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永昼:漫长的白天。瑞脑:一种香料,冰片。纱厨:纱帐。消魂:形容极度忧愁、悲伤。金兽:兽形的铜香炉。东篱:泛指采菊之地,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暗香:此指菊花的幽香。古诗《庭中有奇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用其意。西风;秋风。黄花:菊花。
薄雾弥漫,云层浓密,日子过得愁烦,龙涎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又是重阳佳节,眠卧于玉枕纱帐,夜半的凉气浸透全身。
游赏菊园,黄昏以后,就近饮酒,清淡菊香自双袖溢满全身。谁说清秋不伤神,西风卷起珠帘,帘内的人儿比那黄花还瘦。
把形容夏天的永昼,挪为重阳之时,显系词人有意为之。薄雾浓云的阴沉天气使人感到愁闷难捱,恰好配合表现不佳的心绪,与词人当时的情况相吻合。抒写离愁,不是直说,而是借助天气,愈感其愁。
再看室内:独自看着香炉里的瑞脑香一点点消蚀,望着那袅袅升腾的青烟出神,真是百无聊赖。又是重阳时节,天气骤然转凉,半夜时分,凉意透入帐中枕上,时睡时醒,恍恍惚惚中,不断闪现夫妇闺房团聚的温馨,不可同日而语,令人难以将息。
重阳是古人十分重视的节令与节日,白天亲友相偕,登高望远,佩茱萸,饮菊酒。而反观自己,丈夫却部在身边,尤其是新婚不久,这种思念就更是别有一番凄凉滋味。
整个白昼愁锁深闺,黄昏时分,踱至东篱边把酒应景,愁怀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心中反而掀起了更大的情感波澜。
“有暗香盈袖”,化用《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句意。把通常用以指梅花的常用语挪用于菊花,可见愁苦之深广。“馨香满怀袖,路远莫致之。”欲说还休,欲罢不忍。此情此景,怎可自禁,因此再无饮酒赏菊意绪,匆匆转回闺房。仍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消愁无计,不由得再次联想到菊花,枝曼瘦细,花瓣纤长,斗风傲霜,人悲秋伤别,愁肠无以消弭,顿生人不如菊感慨。一句“人似黄花瘦”,取譬多端,含蕴丰富。
薄雾浓云、瑞脑金兽、玉枕纱厨、帘外菊花,物与人,均染上了浓重的愁苦色彩。
以黄花之“瘦”比喻人的憔悴,暗示相思之深,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加入浓重的感情色彩,客观环境和人物内心的情绪交融,因为时令与环境气氛的烘托,“人似黄花瘦”有了更深厚的寄托,含蓄深沉,言有尽而意无穷。
历代评家无不予以高度评价:
明杨慎批点本《草堂诗馀》卷一(批点末两句):“凄语,怨而不怒。”
明茅映《词的》卷二:“但知传诵结语,不知妙处全在‘莫道不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