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兵刃?”他从怀中掏出一份黄色纸状,展开,高声朗读道:“凌清,行杀者,三十三岁,才华出众,刀法更出众。自三十岁加入组织以来,以一把镔铁无锋钝刀,手刃‘独臂刀客’向焕亭和‘振威镖局’总镖头伊新,数日前,受命刺杀‘陇右节度使’李怀度不果,私逃,是以特下‘六号捕杀令’,捕杀此逆,凡组织中人能将其捕于网或就地杀者,位进一阶,赏金五十万。”读完,他把黄状轻轻折好又轻轻揣进怀中。
“现在可以出你的刀了吧!”他说。
“以前我有刀,可现在没有了。”我朝床头一瞥,双手掌心向外一摊,道:“我好像把刀忘到什么地方了,对了,肯定是忘到那晚我杀人的地方了。不信,你搜。”
“我刚才说你很有趣,现在看来一点不错,但你的这种有趣近似无赖,无赖的趣就是无趣。”
“刚才我也说过,你也很有趣。说是来杀我,可半天都没动手。”
“我只不过不想杀手无寸铁之人。”
“有些手无寸铁之人,不值得杀,有些手无寸铁之人,却非杀不可。”
“你是哪一种?”
“我哪一种都不是。可是以今天的情势来看,我是第二种,因为无论怎么说,无论我有没有兵刃,你今天都要杀我。”
“可惜!”
“可惜什么?”我问。
“听说你的成名绝技‘疾风斩’,江湖中能挡住的不过十人,不知,我是不是这十中之一。可惜,今天你刀不在手,我也不能领教了。”
“今天不行,以后还有机会。”
“今天不行就没有以后了。”说完,他剑已离鞘,“唰唰”攻出三剑。这三剑刺出时迅疾凌猛,每一剑又都蕴藏无数后招,看似三剑,其实是十多招的混和。见他剑招陡至,我急忙右掌下扣,擒他手腕,同时,左拳击出,撞他腋下。他见我化去剑招,还能危机中还回一拳,便不再轻率,忙翻剑下砍,抬起左手,往前横削。此时,我左拳若不撤回,便会被剑砍断,左掌若不变招,便会被他左手削伤。惊险之际,我右足侧踏,左足紧跟,右掌借下落之势向外划出,形似半圆,袭他肋骨,左拳以迅雷之势,猛然回缩。方才我出左拳,用上八成劲力,这时却要硬生生收回,犹如甩出一条大绳,绳至半途,突然甩回,前力未消后力又至,其回击之力竟比攻出时大了一倍,若不是我刚才右移半步,回击之力由直冲变为斜拉,使回力歪偏角度自行缷去几分,即使左拳健全不被砍断,身体也非受重伤不可。
“空手入白刃,好俊的功夫!”他说。
他见我左拳已回,剑势成空,便扭腕回撩,挑我腹部左下方。这一招“落红难坠”极是自然,也极是厉害。说自然,是下砍不成转手上挑,与前一招“无情化泥”衔接得天衣无缝。说厉害,是我身躯右移左腹正是无暇防护处,于此下剑,不可不谓之厉害。
“名不虚传的‘飞英剑法’,加上这种拼命打法,恐怕天下敢与你战的人几乎没有几个。”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他必然明白,因为虽然我左腹在他剑的胁迫下岌岌可殆,但是他的左肋也早已笼罩于我右掌掌风之下而不及救援。
“你的‘轰雷手’虽然厉害,若要一掌毙我性命,确是休想。但我的剑,只要能刺到你,必会让你命丧黄泉。”
“那就试试吧!“我把心一横,掌上加力,狠砸下去。
有时候,三寸是一个极微的距离,可以省略不计,但有时候,三寸又是个很大的距离,可以关乎人的生死存亡。
我的掌与他的肋之间的距离就是三寸。三寸,不变的三寸,无法缩短的三寸。如果没有这三寸,此刻的他定然会狂喷鲜血、扑跌打滚。“如果”是人类假设时所常用的一个名词。一个人可以假设许多,可以“如果”许多,但事实的东西无论怎么去假设和“如果”依旧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三寸。我的掌离他的肋骨仅有三寸时,我便感觉到他锐利的剑锋透过衣衫。我已无力招架。无力招架的结果就是死,所以,我垂下戛然止住的右掌,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
生与死是两种不同的选择。有的人选择站着生,绝不选择躺着死。有的人奉行“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信条,只要不死,怎么活都行。而我呢?我坚持这样一条原则:只要能生就绝不死,若非死不可,定要死得痛快、舒服、有尊严。
只要有生的机会我就会去寻找,这就是我明知对手等级高于我武功高于我仍鼓足勇气与彼一战的原因。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所以当我无法抵御死亡时,就会想一些令我愉悦的东西,使自己在甜蜜中静静接受死亡,把死亡当做一次净化肉体和灵魂的活动。这一次也不例外。
面对死亡,我已忘记恐惧。
我只是想着,剑划破衣衫接着划入肉皮时‘痛并快乐着’的美感。
等待是一种痛苦。我等待着死亡,死亡却迟迟没到。
剑划破衣衫,接着应该划入肉皮,割损心脏。
可是对方的那柄剑,割破衣衫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我十分纳闷,低眉一瞧,只见对方左手僵直,右手直挺长剑,不动不语,似一尊石雕肃然而立。
更奇的是这石雕似的人后竟然冒出一个不方不圆的脑袋。
“原来是你!”
“是我!”他右肩斜耸,左足轻点地面,一瘸一拐地从那人背后走了出来。
“你没有走。”
“没有。这几天我都守在屋外不远处的那株百年老槐上。”他手向外一指,我便看见了那株枝叶如盖的参天古槐。
“是你点了他的穴道。”我掉转目光,问道。
“是。”
“看样子你至少点了他三处穴道。”
“七处。”
“这么短时间能点七处,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现在不是见到了。其实,点一处和七处基本没什么差别,只是顺手附带而已。”
“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
“我已说过,我是奉命行事。只要是命令,我就必须执行。杀人也好,救人也好,其它的事情也好,在我眼中没有区别,都是我必须遵守的指令执行的任务。”
“好,那你走吧!”我说。
“你呢!”他问。
“我有我的事要做。”
“你可能还会被人追杀。”
“人在江湖,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这有什么奇怪。”我虽嘴上这样说,其实内心早已厌倦人与人尤其是江湖中人的恩怨纠结和打打杀杀,然而,人在江湖,为了生存,为了某些必需的东西,有时又不得不与人结怨、缠斗、厮杀。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中之理只有真正的江湖人才能明白,这就像下棋,只有当局者才能经历其中的苦乐,旁观者永远是旁观者,永远是一种附和的角色。
“难道,在你心中,杀与被杀就这么简单。简单的杀,简单的被杀,漠视他人的生命,漠视自己的生命,都是一种罪过,如果你是这种人,那么你同行尸走肉、同毫无知性的机器有何区别?”他语重心长地说,言辞暗含无限焦急与期盼。
刚才的话,只是我无心抛出的一句,没想到,在他听来却有这么大的触动。我心里暗暗生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噤口缩舌,不再作声。
他继续说道:“你的死活,本与我无关。但既然那人吩咐,我就必须按吩咐照办。没有完成那人的交代之前,你绝不能死,如果你死了,便是我的失职。我自接受任务以来,从没失职过。”
“你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也是一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
“你也不是坏人。”他的脸好似苫着一块乌云,一直阴沉沉,没有喜怒,没有哀乐,没有变化,甚至,说话时,嘴角的肌肉都不牵动一下。他的人如“鬼使”,没有生气,带来的只有恐怖。
“好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他说。
“他怎么办?”我拍拍方才几欲致我死命的杀手的后背。
“不知道。”他摇摇头说。
我围着那杀手左绕一圈右绕一圈,下定决心道:“这次放了你,但放你前我要看看你的样子。”我手指一弹,他头上的斗笠便轻飘飘飞了出去,转而,露出一张玉面雪皮的嫩脸。
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杀手竟然是个女人。江湖原本是男人的世界,女人的插足使江湖变得可笑,正如历史是男权的历史,女人的掌权使历史变得滑稽。
“一个女人什么不好做,偏偏要做杀手,尤其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更不应该做杀手。作为一个女人,必须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是千万不能做的,一是娼妓,二是杀手。”我戏谑道。
她虽被点住穴道,但眼睛仍能够眨动。她的眼睛很少眨动,但每眨动一下,便透露一股怨毒的目光。我知道,我又说错了话。
“我这次放你,不是因为你是女人,而是因为你是女人中的杀手和女杀手中比较坦率的杀手。一个女人选择做杀手,实在不明智,实在应该令人鄙视,但同时一个女人能够做杀手,能摆脱千百年来道德礼教的束缚,能逃出吃人社会硬性规定的做人本分,又实在令人钦佩。”
说罢,我向瘸腿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为她解开穴道。只见瘸腿人右手五指大张,往她脊背轻轻一扫一摸,登时,她穴道全解。岂料,她穴道甫解,仍不忘追杀之事,遂即抖动剑尖,向我疾刺。我原已料到此招,也早盘算好防御之策,不慌不忙,身子一掠,躲到瘸腿人身后。她见我避开剑招,便转剑斜刺。这招剑法轻巧灵便,换向敏捷,认位精准,充分发挥了“飞英剑法”“花雨纷纷,片片不沾”的奥妙。这一招看似缓实有电闪之快,看似弱实有海潮涌腾之猛,看似直指一个部位实则笼罩了身体各个部位。
一剑刺到,我虽处于瘸腿人的庇护下,不知这瘸腿人能否挡住这一剑。
“飞英”二字源于佛经《维摩经》。《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尔时,天女问舍利弗:“何故去华?”答曰:“此华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谓此华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若于佛法出家,有所分别,为不如法;若无所分别,是则如法。观诸菩萨华不著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又有佛经作如是说:“维摩室中有一天女,以天花散诸菩萨,悉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身不堕,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
“飞英剑法”乃武当掌门守一道长之二弟子卢洪生所创。江湖盛传,卢洪生身为道徒,但素来心喜佛法,曾遇异人授以“无圣剑法”,归山后,糅合武当“太极两仪剑法”,对壁苦思,潜心研习,取长补阙,历六年之久,终于形成自己的剑学体系,创出一套闻名于世的剑法——飞英剑法。据当代一流剑客“枯木一枝,绝处逢春”路宝儿忆谈卢洪生论“剑之为道”时说:“昔年,卢大侠与我们这些后辈在华山论剑,以寥寥数语概括所悟:‘天下无物不破,唯快不破;凡事无不可豫,唯变难豫。世之精妙剑法,不出‘快’‘变’二字。快则制敌之先,变则制敌之乱。有此‘快’‘变’,无隙可有隙,无间可有间。”路宝儿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卢大侠,见我辈听得懵懵然,遂从旁边花丛采下十几朵鲜花,将其捏碎,呈于在座各位面前,喊一声‘各位可看好了,一共五十四瓣’,接着随手一扬,随手出剑,花雨纷纷,剑光闪闪,霎时使出七八招‘飞英’剑法,待剑光倏止,群花着地,我辈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他便要我辈细数地上的花瓣。我辈不知他要耍什么名堂,也不好忤逆他意,便依言照做。数完花瓣,我们你望我我望你,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原来,躺在地上的花瓣,数目仍旧是五十四。卢大侠,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诧愕的表情,提起下摆,宽袖一拂,走下山去,边走边喁喁道;‘世人空知花,几人能知剑。花落密如雨,花雨剑不分。吾非无好剑,穿梭花雨闲。花本不是雨,雨本不是剑。剑不曾妨花,花不曾碍剑。其中雨幻生,幻生真实雨。为得花雨剑,独坐三重关,一切还未见,忽然到眼前。眼前无一物,无物又看见,无非花是花雨是雨剑是剑。’自那一别,卢大侠灭踪匿迹、隐世不出。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他,更无缘再睹他所创的‘飞英剑法’。”
卢洪生是百年前的人物,已属上代的江湖。关于他或真或假的事迹,我只是耳闻,且不详。但几十年前,没有了卢洪生的江湖却出现了“飞英剑法”。“飞英剑法”的出现要归结于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没有名字,但他一出现,名字却迅速传遍大江南北。他的名字是别人送的——左手剑客。
你只要在路上看到一个没有右臂,左手提无鞘剑的人,你就要避着走。
世界上没有右臂,左手提无鞘剑的人很多,难道一一都要避着走吗?
不!
他提剑的方式很特别。
特别在什么地方?
一般人提剑提什么部位?
剑柄。
他不是。他提的是剑身。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仅仅是个人的习惯。
他是一个很怪的剑客。
他人虽怪,但从不乱杀。
他主要杀什么人?
找他麻烦的人和为非作歹的人。
这些人中有些武功很高,他杀的了嘛?
你见过他的剑法后就知道杀的了杀不了了。
听说,“阴鬼爪”胡算、“链子枪”吴章、“花头和尚”程垠音、媵氏三兄弟都是他杀的。
是。他还一夜歼灭冷魂峪七十二坞、骷髅寨三十六堡,其中无一人幸存。
他一个人吗?
绝无第二人陪同。
他的剑法已到什么地步,有没有人和他媲美?
不知道,反正和他交手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