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跟Z在一起，倒和他组起了学习辅导小组。我英语出奇好，抽空会陪着他做题，在他旁边坐成一台智能答疑学习机。有个光线特别好的黄昏，Z在晚自习之前载我于操场飞驰了一圈，我心里甜腻的情绪快要溢出来，能铺满眼睛笑得弯弯时看到的天空。
那天我回到教室就看到几个陌生女孩冲我们班上的人打听我，偷偷瞥我几眼后也不说什么，满脸写上“根本不配Z嘛”，然后长松一口气离开，还被我听到那句“不可能是女朋友啦，Z看不上她”。我心眼儿小，把头埋在书堆里跟Z发短信声讨，再怪里怪气地向他哭诉。现在想来，Z跟我聊天像打保龄球，摆上三排保龄球，出杆打掉，还不一定全中，再重新把球摆起来——那疑虑像保龄球一样时多时少，却不会完全不见。
然而我并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了。班里座位一周一换，那时我正好跟M同桌，坐最后一排，靠门。某节无老师看管的自习课上，年级主任在走廊巡视，看到了我摁键盘的身影，立马敲了后门。两秒钟后，我面无表情地为他开门，他大声命令：“把手机交出来。”我说：“我没用手机啊。”年级主任让我脱下校服外套，他自己搜了一遍，无果。全班都转过头来看他。翻查我的书包也没见手机后，他突然恼羞成怒，一脚踹翻我的书桌：“你现在当着我的面把抽屉里的书清出来，要是有手机，你就别在这个班待了！”全班都被主任的嗓门儿吓坏了，我还硬是清空了抽屉。
年级主任失望又难堪，里面真没有手机。“反正你藏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记住你了。”我报了名字后，年级主任骂骂咧咧地走了。关上门后，我立马跟M相拥而泣——年级主任不可能想到的，我趁他不注意时把手机塞给了M，M又火速揣到了自己的口袋里，0.01秒的眼神示意啊，朋友们，M乃我方可靠盟友。
那个主任是出了名的手段狠，开个全校通报批评也就是一眨眼的决定，要真到那个地步上你是奈何不了他的。M可是模范生啊，若是被他知道了她对我的包庇，后果大概会太惨烈了点儿。
M说：“好好感谢我呀，请我喝西门第一家咖啡，加无敌厚的奶油。”我一面啃着苹果单手算三角函数，一面使劲儿点头：“遵命，殿下，今天您最美，您说什么都对。”
三
每个人的青春里和自己休戚相关的不外乎就那么一小帮人，不同情节在彼此之间交错演绎，更了场景换了台词，抑或沉默、大笑、痛哭，起起落落，数不清有几番。
我和M两人过得懒懒散散，逛遍了小镇的KTV和电影院，坐遍了校园附近的咖啡屋。那段时间班主任管得越发严格，从原本的一个半小时晚饭时间里砍掉了四十分钟，所有人吃饭都带上了打仗的架势。
“政令”颁行的第一天，我们两个冒失鬼吃完晚饭后就忘记了新的作息时间。见到前面年级主任的背影，我们调侃了一阵。M终于拍拍脑袋想了起来，说一句“坏了”，拉着我狂奔。
说来也怪，在那之后我们还有很多共同的回忆，比如快艇上不要命般地站成一排吹风；比如在酒吧喝到凌晨两点，丧失了意识，爬去楼顶数星星；比如在刮大风的甲板上讲八卦讲上一整晚……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我们两个，最怀念的竟然仍是那个赶时间的黄昏里M在前面狂奔的身影。微风停了，知了倦了，当时都是十六岁的我们，头发被染成金色，脚下踩着预备铃声。
可是最戏剧化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一开始是从别人口中知道M和Z的关系的。在那之前，我借用过一次M的手机，竟然无意间看见Z的短信。我没读内容，当时也不敢多想，只是告诉自己，既然三个人平时偶尔会一起吃饭，彼此号码都知道，随便发发也是没有什么的。
那才怪。
我在某个课间被一个跟M关系蛮好的同学单独叫去操场散步。对方犹犹豫豫半天，终于还是跟我讲：“陈，Z在追M，你知道吗？”而后又无奈地讲，“M一直在拒绝他啊，可是他还蛮坚定的……”
一开始我没有问M和Z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很难过地泪目。
M让我自卑。之前喜欢Z的女生再怎么贬低我，都对我没有丝毫影响。可是M，我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经把她订为我的追赶目标，她是那种比我“高一个台阶”的人——学习上的得心应手、穿衣打扮的精致、为人处世的得体，通通是叫我败下阵来的。放电影的班会课上，她常常跟我同桌换了座位坐我旁边，而我总禁不住偷偷瞟她——头发柔顺，耳廓洁白，多么美好的女孩子啊。
M下课来找我说话，我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当天中午吃完饭我把筷子一摔，扬长而去。考完周考后，我打开手机给Z发了条信息——“以后有机会再联系”，心里想，好了，两边都闹掰了。
也无须问我，错不在M，为何要跟她冷战。我要是当时想清楚了，必定不会那样去做。
四
在明白“高中时代的情窦初开根本大半都很荒谬”这个道理之前，我实实在在伤心了几回。
几天后学校要举办话剧比赛，班级自愿报名，除开初三和高三的年级都可以参加。拿到一等奖的班级还可以在学校最隆重的艺术晚会上表演，这对年轻爱表现的我们来讲太难得了。
可班主任对同学们关于参赛的提议一再敷衍，转眼就拖到了报名最后一天，我鼓了好大的勇气去办公室找他。他端起保温杯里的苦荞茶慢慢饮，而后淡淡地说：“你们是尖子班，我呢，不建议你们参加。还有，你作为班长啊，自己学习也踏实点儿，别整天两眼到处望。”
他的“不建议”其实就是枪毙的意思了，没有班主任签名的报名表是无效的。愤怒如我突然来了气势，找隔壁班同学偷了办公室的报名表后，大笔一挥在班主任意见栏里签上了他的名字——那时我觉得自己真有胆，形象升高到一米八。
可惜班主任早就跟负责比赛的老师通过气了，我用力抛给他们的这一“球”被卡在了半空的房梁上，对方不接，我这里也拿不回去了。
后来班主任知道这件事，专门揪我上讲台开一节课的批斗会。话说得蛮重的，讲我虽有天资却只知糟蹋，还影响全班风气，程度之恶劣让他必须用“毒瘤”这样的字眼。偏偏我脸皮还不太厚，豪气早就烟消云散，整个人只会当着全班的面落下一滴滴泪。后来他也不知为何更加激动了，让我们班当即投票决定要不要撤掉我这个班长。
“你们撕个字条，投完了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为这要求记名的意图而战栗，不敢发言。眼光扫到台下一脸平静写字条的众人，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万念俱灰——你看啊，整个世界都站在了我的对面。
没有唱票，每个人的意见都安安静静地交上去了。没想到的是，M很快被班主任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支持她继续当班长？”
我在讲台上惊讶得瞪大眼睛，好像有人冲进高耸而密闭的城堡里，给我这个黑暗的房间开门了。全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也胆怯，但还是小声应了一句：“就是觉得她挺好的。”
“那好，你支持她，就陪她一起罚站吧。”就这样，她走来墙角陪我了。下面一节课的历史老师是个永远笑嘻嘻的中年大叔，一进教室看到我们，忙说我们俩姐妹情深堪比八点档电视剧。那个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笑起来。M把她的书竖起来给我看，里面是一个刚画好的猪头，箭头指着我的昵称。
我在自己的书里画了张生气的脸给她，很快她便拿书回复了我。略露慵态的汉文帝旁边，站着细小却清晰的一句话：“好啦，陪你犯傻。”
我眼眶湿了，不知该说什么。
五
我再没在意过Z的事情，那之后的日子平淡无奇，就是冲刺。事实证明后来M考得比我好是有原因的。当时我俩老是纠结于中午吃学校周围哪一家，她干脆直接做了张表出来，排了最合理的顺序，每天不重复还能荤素咸淡搭配得漂漂亮亮。
高考后是我收拾书桌，翻出她复印给我的那张无比科学及高效的菜单时，心里一下对手边这份不如她的录取通知书坦然得很。
高考后怎么挥霍时间的就不用讲了，总之，在那个夏天把一辈子的街都逛完了，把一辈子的下午茶都喝了，在L古镇把一辈子的酒吧都去完了，在那里慢悠悠住了半个月，还练出摆弄甜品轻轻巧巧的绿手指。两个都是生活给我一点儿可能性，我就要做出好多花样来的人，把有意思没意义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8月以一场暴雨结束，第二天痛痛快快放了晴，日子翻篇来到9月，寓意是必须要不假思索地去面对离别。在机场两个人一起候机，航班时间相近，驶向的却是一南一北。两人都坚持没让父母送，最后我满脸泪水，知道此生再不会有一个同样的夏天了。
寒暑假回家每次都会跟M见面，依然逛街唱歌，吃茶叙旧，也会在两人狼狈不已地抱着爆米花往即将开场的电影厅飞奔时恍然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然而渐渐沉默下去的对话，渐渐分离、不相干的生活经历，渐渐被各自城市培养出来的迥异口味，又在提醒我，的确是回不去了。感情不建立在共同经历的基础上，就难免被各自不能和对方分享的新生活冲淡，好一点儿不过是削足适履，差一点儿就直接两不相问了。后来M忙摄影、话剧，我忙乐队、写作，她寄我圣诞抱枕，我赠她千字长信，彼此一面打理眼前的生活，一面跟遥远的对方隔空喊话。我谈恋爱，又失恋了，M浑然不知；我受过欺负，曾经躲进厕所隔间痛哭，再没有M站出来，陪我跟整个世界抗衡。M经历过什么，我也只能从社交网络上看，单独打开对话框问近况越发觉得突兀，有些泄气地想，不如不管啦。
再后来，M就出国做交换生了。而我在她回来后的好几个星期才知道她去了哪儿。
有时候觉得我这个故事真是扫兴，发生在必须循规蹈矩的年纪，过了阶段A是阶段B，过了门槛甲又是门槛乙，没什么飞来横祸把这流程截断，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改写了人生顺序，就连情感的疏淡也是一开始就能猜到的，没什么稀奇的。
然而为什么写呢？大概由头是作者圈的朋友请我去唱歌，不知是谁点了首《最佳损友》，但正好出包间了，没有唱。我拿过话筒，旁边是几个喝了酒勾肩搭背的朋友左右摇晃，头顶灯光温暖。我就开始唱。唱到那句“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我还是想起了M，继而在旁人一片“麦霸啊”“嗓音很棒啊”之类的称赞中悄悄泪目。
说真的，我是蛮自私的一个人，在意自己远多过在意别人，这从我高中的叛逆行径里便能窥一二。但是，每想到M，每想到曾经远在南半球跟我一整年都没说过几句话的M，心里便总会有一个特别强烈的愿望，我特别希望她以后的日子能过得好，希望命运待她慷慨，希望她永远有办法披荆斩棘，有善人陪在左右，少受一点儿颠沛流离，多点儿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
我跟M今后的路，的确不再需要彼此了。有句话说得很对，人生就像从开阔平坦的草原慢慢步入茂密的森林，同伴会被冲散，各自有各自的麻烦要铲除，各自有各自的小径要探索。目光不能永远看向同一处，挽起的手自然也会松开。
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字斟句酌写过无数个心碎的故事后，M和我的故事还是让我唠叨了这么久。
人生路很长、很难，我有很多事都想不到也做不好，却必须要跌跌撞撞一个人应战，我知道你也是如此。但是我亲爱的你啊，我多希望你在没有我的岁月里，路越走越平坦，桂冠越摘越顺手，要一直心无杂念地、熠熠生辉地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