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呀。”我说,“我当时不是让你表白了?你不是没表白吗?”那时韦东喜欢在每个周末的傍晚绕着小区跑步,时间比较固定,就傍晚那一阵子。“算算看,除了下雨,几乎每个周末都跑了,就有一次没跑。”韦东眼睛盯着杯沿,“那天我发烧了,一整天也没看手机,难受得只能昏睡。可是你知道吗?那个女生来找我了。她之前从跟我同一小区的朋友那里打听到我的习惯,在那个周末算好了我跑步大概结束的时间,堵在我家楼下。等了很久,我还没有出现。她大概也急了,直接给我发了短信:‘我在你家楼下,有封信想给你,你看到了就下来找我吧。’”
“有封信”是什么意思,韦东不是不懂。可惜他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五点,也不知那个姑娘在楼下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熬过了漫长的等待——韦东心脏跳得飞快,在那个姑娘的教室门口找她。
姑娘出来了,也不问前一天他为什么不露面,只淡淡地说,她要转学了。说来他俩还是男才女貌璧人一对,韦东高考倒计时100天的晚上发短信问远在他乡的她要去哪个学校,她回说报的是J城的C大。韦东知道自己的实力考那所名校是说不准的,但还是咬着牙,奔着它学。
“等等,所以你在数学课上看美剧是怎么回事儿?”韦东有点儿惭愧:“啊……当然是因为我晚上会熬夜看数学啊,障眼法嘛,使来让你们乱乱阵脚的。”我大笑起来,惊起邻座一桌人的目光。
四
其实一直到放声嘲笑他的时候,我对韦东的印象仍停留在与高中没有大异的状态,温顺、乖巧、高效、井井有条。作为多年以来生活并不相交的旧友,他专程从J城飞来S城陪失业的我——想到这里,心里也带点儿被挂念的慰藉的。
直到他酒喝多了,趴桌上低声讲,其实她现在还是他女朋友啊——就在那时,我也不知为何会感觉这整晚的剧情要开始急转直下了。
韦东真的考上了J城的C大,当年表白的那个姑娘也是——谁能想到,他们就这样在大学互相陪伴了四年呢。我知道那定是一段青涩简单的心动逐渐生长成沉重羁绊的过程,轰轰烈烈的情节在时间里逐渐失去狂野似隽永的热烈,披戴上平常衣服。爱情化为早餐里的一杯温咖啡,只提供调配合适的甘与苦,不带来更多的打扰。
再接着,便是冲散无数眷侣的真实社会的洪流。韦东说,刚毕业那段时间,真的太艰难了。我是想给他打气的,我说,你很棒啊,这么优秀,一定会把她保护得很好啊。是夜凉风习习,我以为韦东紧接着会向我讲述他的甜蜜过往,没想到他会嗓音低低地扔一枚重磅炸弹过来。“陈,我做了件特别对不起她的事儿……你知道我现在这个主管的位置是怎么来的吗?我告诉你,不是正道。”我胸口微微发热:“你跟上司……?”韦东点头。懂了,我霎时懂了,喉咙突然有点儿涩。韦东眼睛红了,往桌上一趴,所有不向外人道的脆弱如大坝拉开了闸,悲伤倾泻而出。他整个人像一个复杂的容器,把所有情绪都糅在一起死死塞住,谁知道里面发酵出什么味道啊,多苦、多涩或多怪异,大概他自己也不愿品。
“那你跟女朋友现在呢?”“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我也喝多了,我见他趴在桌上,把杯里剩余的冰凉的酒往他头上浇:“你醒醒,好吗?韦东,你醒醒。”
出酒吧时我是搀着韦东的。上了出租车,他靠在我肩膀上似睡非睡。S城入了夜,马路上散着一地的梧桐树影,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我也不能总瞒着她……要不我跟她分了吧,你觉得呢?”韦东在我身旁轻轻念叨。
五
把韦东送到我公寓旁边的酒店安顿好后,我关门离开。想到韦东后来在出租车上说的话,背后一阵凉意。
韦东骗了我。几年前,他在被爸妈开车接回家的那个晚上,本来也想让他们开进小巷的,正路实在太远了。在将要拐进小巷的岔路口时,他不经意地瞥了眼窗外。
他看见了被疯子逼到角落里的那个学生,心脏忽地被揪紧,他催促起爸妈:“还是开正路吧,那个巷子太窄了,不好开。”
背负着这般沉重至无法向任何人讲述的故事,韦东开始了心神不宁的漫长日子。他晚上被愧疚和恐惧折磨得睡不着,只能熬夜做数学题;白天又怕被人看出异样,便拿轻松的美剧缓解心情。他不敢谈恋爱,觉得自己秘密太多,在很长时间里,只愿沉默着,单独地、站得远远地,关注对方。
考上C大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运气好,进去了之后,韦东才发现自己很难适应那个人才济济的学校,他翘过课,挂过科,打过架,唯独没做过几件正事儿。他即将深陷毕业即失业的旋涡时,出人意料地现在这家500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可之后的事情,正如我刚才所了解到的,那不堪真的比表面的光鲜要沉重得多。
六
我正在租的公寓很是破败,乍一看真像20世纪90年代那种古老而沉闷的居民楼。楼道肮脏,公共设施常年失修,隔音差,一切动静都听得见。失业后,我每天坐床沿蓬头垢面地往网站投简历,脚边泡面堆成山,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不敢接下朋友的问候,夜夜早醒,泪眼婆娑等待天亮。
放眼一望,好像我的故事悲惨一些,大概就是会被放到都市报社会版上“失业蜗居大学生”的典型,一身乖戾容不下沙,站在低地叉着腰,跟社会面面相觑。
然而韦东这么光鲜的人,走的照样不是光鲜的命途。我磕磕绊绊走了这么久,自认为跟凄苦的命运单打独斗这么久,全然没有意识到,有人的烂摊子比我的要难收拾得多。入睡前,想起高三的时候曾经跟韦东探讨过欧·亨利的《项链》,我说:“生活真的是这样充满了巧合吗?冥冥之中,有命运这种东西吗?”韦东说:“陈,我相信命运的,就像我相信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是必然的,就像我相信一个人没有永远幸运的道理,有人买得起光鲜,很多时候是因为他在背后透支了丑恶。我们在世界面前不得不祈祷自己一生平顺,不得不热爱庸俗的人所提倡的盲从、有序,不得不更多地希望自己做个不错的普通人,到了该拥有什么的年纪就立马拥有什么。要做到这些——”他叹了口气,“有代价的。”
我有点儿不服气,我说:“也许安娜继续过下去,人生又能柳暗花明,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或许在书里,作者可以让她改变世界呢?”
韦东那时候显得比我知足一点儿,他撩起额前的发,神色柔和地吹着晚风:“陈,我们都当不了勇士的。遭受折磨的人这么多,你知道吗?我没那么幸运,也没那么勇敢——反正啊,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在随波逐流。改变世界的那个人,总归不是我。”
6.愿你在没有我的岁月里熠熠生辉
因为求学,需要常年在C城与S城两地穿梭。大学期间曲曲折折地走一路,每每积累了一些新的生活感悟,便像个孩子一样想立即逐字逐句地倾吐给某个依赖的人,表达欲涌上来之后却是怅然若失,一片空落,不知再向谁讲述那小波小澜的生活故事,而我本已不该是遭点儿痛尝点儿甜便需要四处宣告的孩子。
都说知己难觅,斯人如彩虹,不遇见便得忍受独身的平庸。而我是回想着青葱岁月时可以一笑的,笑自己愚钝莽撞,正事儿不理,却拥有了此生大概再无人能替的知己一个。
尽管今日的感怀多少显得自己窝囊,毕竟情绪抒发过后即消散,像一阵徒有其形的烟气。生活是一片随时会刮起大风的草场,远望四面通达,近观却散布疮痍与泥泞。我不想在这里抖些佶屈聱牙的慷慨,只愿携壶斟酒驾马踱步,怀念旧人。
一
故事开始于十五岁。
我有一些秘密,不愿意跟每天只关心分数与考试的“他们”分享——“他们”跟我并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人,至少我不能像他们一般毫无怨言,全数向一个众所周知的未来上交自己的青春。
我在尖子班里保持着小范围的懒散,留一点儿用于抵抗无情竞争的小情绪。我总爱在晚自习听歌、看电影,爱在午休期间看闲书,一到周末也变着法子找借口出去晃荡——当然免不了受些教训的,心气浮躁的我被认为未来岌岌可危,大人们为此焦虑。
焦虑是他们的事,我只关心自己的当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多好,何必非等到生活让我们变得苦大仇深再倾杯,妄以为能解那根本解不了的忧?
那时我以为自己在这条缕明晰的世界里昏沉沉逍遥着便罢,不需要知己的,却在某个晚自习下课被人拿走了正在放电影的手机的耳机,声道兀地缺失一块。我惊恐万分地回头,以为此番将“牺牲惨烈”,没想到撞见的是一张洋溢兴奋的脸:“你也喜欢《天使爱美丽》?”
于是跟对方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一直聊,这才发现我们相似之处竟然那样多。对方是M,现在已经在德国留学,是个厉害的女生,却总敛着锋芒。亲切感具体缘何而来倒也讲不明了了,你知道年少的彼此总是更容易亲近些。那时世界简单,亲密关系倒也不让人犯难。
真正奠定友谊根基的却是一次共同受罚。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周一,升旗仪式上隔壁班正好站了我喜欢的男生。跟M叽叽喳喳地讨论,整个人的心思扑到意中人上去,自然顾不了校长隆重的高考动员发言,被班主任狠狠瞪了几眼。升旗结束后正好是班主任的课,他在讲台上严肃宣告:“再过两年上战场的就是你们了!”
回望二十余年的人生,两年其实只算是这世界眨眨眼、喘口气的工夫,整个青春也不过是世界忙里偷闲打的一个盹而已。但在当时的我眼里,两年趋近于无限。年少的印象里光阴似乎总是耗不完的,像校门口拐角那家小店的招牌奶茶,怎么买也买不尽,第二天又是满当当一架亟待售出了。
班主任继而回归愤怒的正题,讲在这尖子班上大多数人一进校就已经知道奔着高考去努力,他甚欣慰。但有一小部分人相当懒散,意志不合群,需要整顿,这里面还有重要的班干部。
我跟M自然被叫到办公室教育了一顿。被放出来后,两人冲到楼顶,然后一阵狂笑。可能是班主任当天的形象比较诙谐,或是别的原因,已忆不起了,但始终记得我们在顶楼的大风中笑弯了腰,互相打趣,又调侃训话时谁表现出的假正经,大声打闹。我突然从这一阵乱象中嗅出某种安稳的味道。
那之后我们两个突然就走得近了,周末去聚餐、KTV,彼此陪伴,一切理所当然。
但这相互关照、扶持的路并没那么平顺。
二
当时年少的我连学习都不想顾,便更不顾爱情的祸害。我只知道既然喜欢上了,那我必须离那个人近一点儿,谁要跟他遥远相望,站成茫茫海面上的一座灯塔啊。
我看上的男生是Z。我在校宣传部工作,部门内一个学弟跟Z同班,我直截了当地找学弟要了Z的手机号,也不去想学弟会怎么看我。
跟Z聊熟后第一件事是找理由见面。Z有着我偏爱的那种干净少年气,穿着一件夏季校服一双板鞋就来见我了,被我隆重的妆容吓一跳:“你的风格在尖子班还蛮独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