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骨的眼神幽暗,定定得注视着他,面无表情。雪白肌肤好似透明,瞧上去脆弱又冰冷。她说:“魅香师,忆骨。”
南亦孝心头突得重重一跳,看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幽深:“能制百香的魅香师?”
“是。”
南亦孝一愣,却又不说话了。须臾,方又问:“你找我……是为何故?”
“呵。”忆骨嘴角慢慢挑起一抹笑,眸色却依旧幽深,“我能为你制一抹香,能让你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眼中渐渐燃起了希翼之色:“当真?”
“从不打诳语。”
“代价?”
“代价……”忆骨稍作停顿,冷冷吐出三字,“麒麟眼。”
“你要麒麟眼?”南亦孝眉头又皱起。
忆骨又拿去桌上清茶来喝,然后才道:“不急,你且好生考虑。”
语毕,她站起身,走人。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又说:“我住在梨花小院,你若想好了,可去那里寻我。”
语毕,她缓步离开,徒留南亦孝一人在原地,将手中茶盏握得死紧。
三月的天,空气依旧带着凉,杨柳树枝头有三两春燕衔春泥,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忆骨依旧窝在秋千架上,手中握着一盏浓茶,眼神望着天际,却并无焦距。
又是一年阳春时,再过几日,便又是他的忌日。
她仰头,将手中浓茶一饮而尽。脑中反反复复萦绕着的,却全是五年前,赋止带她去临都花海看景的情形。
鹤立花边玉,莺啼树杪弦。彼时的他尚站在她身边,求她多酿些果子酒。
眼前这个季节,想来临都的花海又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等了结了眼前事,她定要去看上一看。
她站起身来,红裙又滑落了到她的裸足处。转身回屋,到红炉上煮上一壶新茶。柴火噼啪作响,一时引她出了神。
而,片刻之后,院外则响起了一道有力的敲门声。忆骨眯了眯眼,将煮透的新茶拿下,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南亦孝寻上门的时辰,比她预想得要早得多。
她将院门敞开,将他引进院来,又给他备了茶杯倒了茶,方道:“来得正好,新煮的茶。”
他依言拿起茶杯,浅酌两口,顿时满口芳香。
“我已经考虑好了。”他放下茶盏,看着她,目光明亮似繁星,“忆骨,我会给你麒麟眼,只要你能让我和她在一起。”
南亦孝第一次看到月妆,是在一个烟雨飘散的日子里。
那一日,烟雨朦胧,锦绣花飞,她正撑着一把好看的油纸伞,走在大街上。淅淅沥沥的雨透过伞尖而下,衬得伞面上的点点樱花栩栩如生。
她着一袭白裙,眉目精致,目光冷清,那张脸蛋长得竟极其别致。
于是,他便一路跟着月妆,想瞧瞧这女子究竟是谁家的小姐。可却不想,三拐又两弯,这女子竟一路走去了烟花巷。
然后,他便眼睁睁看着她,踏入了芳月楼中。
原来是个妓子。
南亦孝收回眼神,心中不可谓不失落,只觉可惜了这么一位秀气的女子。
他呆在原地,正想收回眼神,可就在此时,听到芳月楼中传出一道冷笑声:“你想要这头牌的名号,你拿走就是了。反正那些官人们来这芳月楼,点的还是我的牌子,听的还是我弹的小曲儿,赏钱还是给我的最多,头牌这种摆设,对我着实没什么大用处。”
这声音虽冷,却很好听,好似暖春里盘旋在枝头的春燕啼叫声。
“你,你……”另外一道女声响起,好似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又听她话锋一转,道,“谁知道你月妆每日那么多的赏钱都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你私底下做的是些什么见不到光的勾当,听说那陈员外想将你赎身,你的狐媚手段倒是越来越高明了。”
南亦孝挑了挑眉,原来是两个妓子在吵架,心中便不想再搭理,可不等他脚步迈出两步,就听里头那好听的声音又响起:“唔,能拿到那么多的赏钱,那是我的本事。陈员外算什么,西南王府的小王爷说要帮我赎身,我都拒绝了他。那小世子我尚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陈员外。”
彼时的芳月楼内,月妆正冷着脸面跟对面那艺妓吵架,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嗓音:“本王倒不记得,何时同姑娘说过这种话。”
此话一出,月妆站在前方,浑身一僵。许久,才僵硬着身子转过头来,望见站在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南亦孝,脸上慢慢褪去了血色。
她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呆滞得看了他许久,才勉强将唇角勾起,僵硬得笑道:“呵,呵呵……奴家是在和姐妹说笑呢……”
由此缘故,南亦孝认识了月妆,这个脾性同长相截然不同的女子。
又是一日,南亦孝照例出门散步,却又在街上遇到了她。
依旧是细雨绵绵的小雨天,依旧是一袭素裙,她的脸上着淡妆,素雅之极。
可,这次,她却站在胭脂水粉铺里,大声地还着价,毫无女子该有的温婉气质。
“一共三钱五,就算我三钱三儿如何,下次我定还来你这买!”
“哎呀呀,月妆姑娘,小店赚些辛苦钱也不容易,您还价还得也忒狠了些……”
月妆也不理会,径直从荷包中拿出钱来,就转身出了门去,从门口拿过那把樱花油纸伞,便走在了雨中。
只是,尚走不出多远,她的脚步徒然顿住,而后,她侧过身来,将伞斜倚在脖颈边,伸手从荷包中拿出些许碎银,扔给了路边的乞儿。
那乞儿一身脏污,愣愣坐在屋檐边,大半的破黑衣裳已经被打湿。看到这清丽女子给他扔了银子,不禁急忙道谢。
南亦孝一愣,随即挑了挑眉,眼中带上了兴味,干脆走上前去,问道:“方才在胭脂铺里还了这么久的价钱,怎得又将这好不容易省下的银子给了这乞儿?”
月妆诧异得侧头,发现原来是小世子,当即脸色柔和了下来,道:“奴家只是觉得,这银子让脂粉铺的老板白白赚了,还不如这让乞儿吃上一顿饱饭好。”
南亦孝诧异得看着她,片刻后才淡笑一声,道:“姑娘倒是好心。”
月妆摆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公子谬赞。”
“还不知姑娘名讳?”
她说:“我早已忘了自己名讳,倒是众人皆唤我月妆。”
他反问:“名讳是双亲所赐,如何能忘?”
她却云淡风轻道:“我没有父母,唯一算是亲的人,便是芳月楼的妈妈。”
语毕,她便向他告了辞,一路走了。
南亦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慢慢皱起,随即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有父母,莫不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
当日夜晚,他便去了芳月楼,又指名道姓得直接点了月妆的牌,而后在下人的带领下,直接去了二楼雅间。
月妆进了房门,看到是他,亦是一愣,对他略一颔首便坐了下来。
月妆是为艺妓,卖艺不卖身,芊芊玉手将那琵琶弹成了青楼一绝,四弦千音,余音绕梁。
南亦孝坐在圆桌前,眯着眼,兀自把玩着手中茶杯。
直到一曲罢,他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灼灼:“为何入了青楼?”
月妆一愣,显然没有料想到他这么问,许久,才自嘲一笑,垂下眼去,说:“自然是为了赚银子。”
“哦?”他眉头一皱,“当真?”
“奴家何必骗小王爷,”她又笑了笑,“人生苦短数几载,奴家自该抓紧时间多赚些银子,否则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只怕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了。”
“你好像很喜欢银子。”南亦孝眯了眯眼。
“自然是喜欢的,”她又干笑了声,“奴家此生最爱的……便是银子。”
南亦孝眼中闪过一抹反感,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平静:“目的明确,挺好。”
月妆点了点头,垂下眼去。
室内一时之间陷入冷寂,安静得可听到由大堂传来的轻微细碎声。
当夜,南亦孝回了府来,老王爷已在书房内等他。
他刚踏入门来,王爷威严的声音已响起:“孝儿,小皇帝只怕已经按捺不住。”
“此话何解?”
“众所周知我已将那三分之一的兵符传给了你,他若想要收回兵符,必会从你入手,这几日你小心些,我会多派几个暗卫守在你身边,定要将兵符护好。”
南亦孝点头应是,又听老王爷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只是没过几日的夜晚,他果真就遭人偷袭了去,跟着他的暗卫全都丧了命,那杀手一路追杀,好巧不巧,竟将他逼到了烟花巷附近。
遂,南亦孝干脆隐身一闪,就闪入了芳月楼后院。
他逼着那杀手现身,而后同他正面对决,等到他将手中剑刺入杀手胸膛时,他的背上亦被划了一刀,鲜血潺潺,染湿了他大半的衣裳。
饶是南亦孝怎么想,也决计不会料到,出手帮他的,竟然是那个贪财的月妆。
她将他搬回了自己的房间,又帮他处理了那杀手的尸首,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问他。这倒是让南亦孝感到诧异。
又是一次她进门帮他背上换药,南亦孝才慵懒着嗓子,道:“说吧,想要多少银子。”
月妆帮他上药的手徒然一顿,过了许久,才咬牙道:“奴家不要银子……”
“嗯?”他侧眸,这才正眼看她,也不问,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额头有些薄汗,许久,才又说:“放奴家一条生路,那夜,奴家确实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他挑了挑眉,当真是兴味了,看着她:“哦?那你倒是说说,本王背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呵,呵。”她干笑两声,脸色越来越苍白,“定是王爷贪玩,被什么利器不小心刮伤了吧……”
南亦孝眯了眯眼,不说话了,看着她的双眸深沉,瞧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才轻笑一声,让她走到他身侧来,又伸出手指去将她的脑袋抬起,才望见这女子眼眸深处满是骇意。
他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这般聪慧的女子……杀了岂不可惜?”
月妆浑身一颤,背上早已遍布冷汗,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对着他连连道谢。
南亦孝又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好好拿着,今日之后,忘了所有一切。”
当日夜晚,他便离了芳月楼。可他却未料到,五日后,他却又遭了暗算。而,这一次,他是在那郊外梨花林中的埋伏。
可等他拼了命打退那几名暗算的杀手后,猫着腰从角落出来的女子,竟然又是月妆。
彼时,她从那棵梨树下冒出头来时,头顶还沾着一瓣洁白的梨花瓣,衬得她脸色越发好看。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侧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一路半拖半抱地向不远处的寺庙拖去。
寺院虽陈旧,倒也五脏俱全,厢房皆完整,空中依旧弥漫着股清幽的香火气。且寺内还住了一名婶子和三四名孩童,见着他留了这么多血,全都愣住了。
月妆差那名婶子买药,自己则烧热水为他整理伤口。
等到一切忙完,她才站在床头呼出一口气,脸色有些难看:“小王爷,这一次奴家也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未听到,您再饶月妆一命吧。”
南亦孝的脸色更加不好看,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
可诡异的是,往后的四五六次暗杀受伤挂了彩,全都能碰到月妆,全是月妆出手救的他。
一次两次倒还好说,这四五六七次却也未免太巧合,让人不得不生疑。
又是一次挂彩,又是月妆出现他身边,南亦孝终是忍不住了,目光沉沉看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月妆面如死灰,咬紧下唇,许久才道:“我果然知道得太多了……可我当真只是个艺妓,我也不知为何每次都这般凑巧,总能让我遇到小王爷被人偷袭,可,可……”
她垂首,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可怜。
南亦孝望着她许久,突又眯了眯眼:“想要我不杀你,倒也不是不可能。”
闻言,她果然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双眼带着亮。
南亦孝勾唇一笑,只是明显得不带好意:“只要嫁给我,让你成为我的人,我便不杀你,如何?”
月妆呆滞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说,你要赎我的身?”
“怎么,不愿意?”南亦孝故意又沉下脸来,阴郁道,“不愿意,我便杀了你。”
月妆不接话了,面无表情得呆立许久,才又抬起眼来,看着他,声音已淡了下去:“王爷,您还是杀了我吧。”
这回换作他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已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怒气:“你说什么?”
“您还是杀了我吧,”月妆又说,“我是贱籍,入不了王府的,不能给王府的门楣沾了灰。”
南亦孝心中莫名一紧,语气僵硬得别开眼去:“本王自会想办法。”
“不用了。”月妆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得说,“王爷若是信我,便放我一命,若是不信……即便杀了月妆,月妆也不敢有何怨言。”
南亦孝的第一次求婚,竟被拒绝了,对方还是个青楼艺妓。这不免让他感到颜面无光。
这次伤势痊愈后,他在府内翻来覆去睡不着,脑中浮现出的,竟全是她眉目温顺的模样。
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青楼艺妓,胆敢这般拒绝他,定是活腻了!
南亦孝不禁越想越是气愤,越想便越恼怒,干脆又穿戴整齐衣物,一路走去了芳月楼。
照例点了月妆的牌,他冷怒看着怀抱琵琶半遮半掩的她,怒极反笑道:“我到底有何处配不上你,还是说这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把戏呢?”
月妆当即摇了摇脑袋:“不不不,是我配你不上,若是娶了我,城内难免会流言蜚语,坏了王府名声便不大好了。”
“哦?”南亦孝一声冷哼,双眼却愈加锐利得看着她,“你倒是为我着想。”
月妆眼神飘忽得闪了闪,沉默不语。
他走上前去,面色愈阴沉,而后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下颚,厉声喝道:“你可是皇上的人?”
月妆被他吓得一呆,脸色瞬间惨白:“什,什么皇上的人?”
“若不是皇上的人,为何要拒绝嫁给我?”他声色俱厉得看着她。
“……”月妆神色痛苦得闭了闭眼,“好吧,我说,我说……”
“说!”
“是,是因为,陈员外说她会娶我做小妾,而且,而且会给我一百两银子做嫁妆……”她的声音在南亦孝的注视下,终于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淡了下去。
南亦孝的脸色依旧很差,但总算没了杀气,“就为了那一百两银子?”
“不是就为了那一百两银子……”月妆咽了咽口水,“而是为了那足足一百两的银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