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睛明显黯淡了,我心情又不好了。
“你又不能回家,这几天先跟欢喜妹去上学,我跟老师说好了,你们坐同一个桌。欢喜妹要不听老师话,回来你告诉阿姨。”
“那我们拉勾,好不好?”
容华姐硬是拉了宫薄的手,拉了个勾,小拖油瓶放下手,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别过头,哼,叛徒!
[4]这个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第二天,叛徒果然跟我一起上学。
我坐在最后一排,身边的位置从来都是空的,一方面没人跟我坐,另一个,家长也不愿让自家的小孩跟我坐一起,谁愿意跟一个小神棍坐一块。
不过现在我身边的位置也有人了,第一次体验到有同桌的感觉,竟然挺好的。我打消了画三八线的念头,也给他空荡荡的桌子摆了几本书。
来到学校,他端端正正坐着,小小的背挺直直的,绿眼睛盯着黑板,三年级的课程,他却听说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哼,小拖油瓶!
不过老师同学似乎很喜欢她,老师不时往平时的禁区投了几个慈母般的迷人微笑,上课的同学也不时转头偷偷看他,黑眼睛亮晶晶,写满了企图。下了课,都想冲过来,不过看我在身边,似乎有些迟疑。
就这样观望了好几天,迟钝的小拖油瓶终于有点反应,冲他们露了个浅浅的笑,很浅,但足以让他们打破害怕,蜂拥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领头的就是那个率众孤立我的班长——霸王一枝花王小花。
王小花眨巴着眼睛,坐在他面前,很友好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
“你会魔法吗?”
“我叫王小花,跟我们去玩吧。”
……
鸡丁没回答,他看看我,又看看他们,绿眼睛有渴望又有担心。
哼,一群傻X,这世界哪有魔法,骗你们的!还有,他就是个小拖油瓶,我插着口袋,走出教室,懒得管理,其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出现已经让整个小学都轰动了,大家都怎么说的,301班来了个混血王子,眼睛是绿色的,皮肤白得跟雪似的,可帅了。提起他,桃花乱飞,小鹿乱撞,一口一句“王子样,宫薄桑”之类的,甚至好事者还编了个“被巫婆拘禁的混血王子”。
我……就是那个巫婆!
凭什么呀,他只要往那一坐,什么都没做,就能得到所有的好感,而我呢,无论做什么,都是不怀好意,都在做法,都是“谢欢喜那个坏小孩”“听说她没有爸爸”“又打架了,别跟她玩,我妈说,她是巫婆的女儿”。
倚在学校围墙的一角,抬眼看到都是枯木,上面发了些嫩绿的小芽,快要春天了,可还是很冷。衣襟一抽一抽,小拖油瓶正拉我的衣角,我甩开他的手,恶狠狠道。
“干什么,跟他们玩去吧!”
他的手再伸过来,我再甩,他就是不放,扁扁嘴,绿眼睛眨巴眨巴,似乎要哭,像一只被揪了小尾巴的猫猫。
“你要跟他们玩,就不要和我玩。”
宫薄眼睛亮了,更揪着不放,死命点点头。
“那拉钩?”
拉了钩,我才拉起他的手,也不想想,指甲还是我剪的。我们回去上课,王小花挡在我面前,她不看我,对着鸡丁笑得那仿佛是她亲弟弟,双手拿着一个甜甜圈“我听老师说,你叫宫薄,宫薄,我想和你交朋友?”
我也楞了,甩开他的手,侧身走过去,身后传来同学的惊叹声,宫薄看也不看王小花一眼,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追上来,拉住我的手。
王小花愤怒看了着我,我吹了个口哨,得意极了,拉着他,趾高气扬在教室走了一圈,宣布所有权。看到没,我的!
说真的,小孩子小气得很,得到什么宝贝,少不了要拿出来炫耀一下,让同伴们眼红一下,可是要想碰一下,谁也别想。破小孩不满地望着我,我毫不客气一一回瞪过去。这是我谢欢喜独一无二的混血王子,你们谁也别染指!
不过报应也来得快,上到第三节课,我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铅笔涂涂画画,有人举手站起来。
“老师,谢欢喜没在听课!”
又是王小花,得意望着我,上课正是我不喜欢的“女魔头”,她走过来,一看到我在做什么,脸色就变了,拿起那张纸,上面画着一只憨憨的小鸡,还有一碗饭。
“站起来,自己跟同学们说你画的是什么?”
我不情不愿站起来:“老师,我——”
“大声点!”
“从前有一只小鸡,后来,它变成一碗鸡丁!”
哄堂大笑,王小花笑得最大声,女魔头把纸揉成一团,扔在桌上,气极了:“出去!”
我耸拉着脑袋出去罚站,宫薄也跟在我后面,一起站到教室外面,不能说话,我瞪他,他没说话,小手伸过来,拉起我的手,抬起头,看着正发出绿芽的枝干。
手心湿湿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开心或者不开心,有个人陪我也挺好的,我有点喜欢身边的这个小鬼,偏头,可以看到他的侧脸,圆润的弧线,弯弯的睫毛,泛着金色,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这个人,真的很像王子呢。
不调皮不爱玩,别人跟他说话,他不回答,但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眼睛看着你,明明是保持距离的礼貌,却让人觉得很舒服。身上要带着一块手帕,叠成漂亮的绢花,放在上衣口袋。走路永远是不快不缓,目视前方,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像量过。
用容华姐的话来说,这叫英式教育,带着贵族的韵味。那么不同,甚至过分聪明,我上的课他都懂,有交我开小差,被“女魔头”叫起来回答问题,正吱唔着,他偷偷在书本上写下答案。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轻轻斜了我一眼,那藐视的小样,活脱脱一个小王子。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神童!不过小王子只跟我亲,他跟谁都不说话,只跟着我。有他陪着,上学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连朗朗的读书声都也顺耳了。
我带着他学校晃悠晃悠,看着他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穷开心。他们口中高不可攀的王子样,是我的小跟班,喜欢拉着我的衣角,不紧不慢跟着,偶尔我跑快了,会轻轻叫着,比蚊子还细。
“欢喜!”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从他水红色唇里吐出来,似乎连名字都变得高雅,我乐此不疲进行这小把戏,听着他一次又一次叫我名字。
“欢喜!欢喜!欢喜!”
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偷欺负他,把宫薄弄得要哭又不敢哭,碧绿的眼睛水汽凝聚,像挂在绿叶上的露珠,晶亮剔透,实在美极了。而我看着他委屈的受气脸,露出贱兮兮的笑,人生真是好欢喜好欢喜。
[5]不离不弃,每天都会有奇迹。
不知不觉他来我们家也有半个月,沈雪尺象征性来看过几次,嘱咐我们要好好照顾宫薄,后面就很少来了,这样也好,省得她来一次,宫薄就会做噩梦。
我每天跟他一起上下学,放学后,我拉着他,从羡慕的眼光和仇恨的视线走过,买一个泡泡糖一路软着泡泡回家,我吹泡泡可是一绝,他却不行,难得吹个大圈圈,破了粘了一脸。
一点一点帮他弄掉,养胖的脸有点肉,摸上去滑嫩嫩的,我趁机多摸了几下,点他的鼻子:“鸡丁,笨!”
他傻傻地笑,夕阳洒满他一头金光,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迷人极了。我拉着他回家,突然想到容华姐说,他爸爸那边有消息了,没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鸡丁,你想家吗?”
他没回答,但绿眼瞳明显缩了一下,我继续说。
“等你回家了,继续做你的少爷,会忘了我吧?”
容华姐说,我和他不是一样的人,鸡丁早晚会回去的。
他猛然停下来,扯着我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头摇得跟拨浪鼓,努力地告诉我不会。
她还说,宫薄现在对所有人跟有戒备,跟你亲,睡同一张被窝,那是他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等他长大了,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哪还会记得你?
我继续往前走,自顾自说:“即使记得也不会记得很久,我呢,也会在你忘掉我之前,先忘掉你!”
他被扔在后面,低着头,突然抬头,跑过来,圆圆的脑袋用力顶了我了一下,我退了一步,他还是瞪着我,似乎很生气,眼里水汽凝聚,湿润得快滴出水。
“你……干吗?”我被看得竟有些内疚,说话都有些结巴。
“讨厌!谢欢喜最讨厌!”
他红着脖子吼了一句,撒开小短腿就跑了,一溜烟钻到人群不见了。
我楞了一下,拔腿就追,小拖油瓶难得说一句话,竟然说我讨厌。正是下班高峰期,也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
“鸡丁!鸡丁!”
我叫他,没人回应,倒是周围的人都奇怪看我,看什么,看你妹呀!我急得快哭了,小混蛋,到处乱跑,被人拐了怎么办,找了一会儿,我没辙了,会不会跑到他比宫殿还华丽的家?
我跺了跺脚,凭着记忆跑到宫家,门口没有人,他会不会进去了,我在屋里徘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辆车停到面前,一个人走出来,正是沈雪尺。
“宫阿姨好!”
她看到,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过很快回复正常,和颜悦色道:“小仙姑,你怎么来了?”
做我们这一行的,都要个神气的外号,容华姐也是用化名,大家叫我小仙姑。
“难道宫薄出什么事?”
看来拖油瓶没回来,我心安了一下,把早想好的理由说出来:“我妈让我来告诉你,小少爷的病好了很多,叫您不要担心,不过还要几天还能康复,她叫我过来,拿些小少爷的换洗衣服。”
“这样呀,小仙姑真乖,都能帮妈妈做事了。”
我随着她进去,仔细看了,确定宫薄没回来过,还好,没傻到这地步。
一路上,沈雪尺倒是很和气,问我读几年级成绩好不好之类的,要不是看到宫薄一身的伤痛,真看不出这样漂亮的人心肠会这么坏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笑着问:“怎么了?”
“阿姨您真漂亮!”
“你长大后也会很漂亮,对了,怎么没见过你爸爸?”
“我没爸爸!”
她的眼神又柔了几分,带着母性特有的慈爱,揉揉我的头发。
“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我点点头,抱着衣服,拒绝了她派车送我回去的好意,一个人继续找宫薄,铁门在我后面关上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还看我,隔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但落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阿姨,再见!”
“小仙姑,再见!”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声“再见”又隔了好多年,只是那时,我们早已面目全非。
又到几个我们经常玩的地方找他,还是没看到人,我急了,小混蛋,跑哪里去了,要我找到你,我揍你,天已经晚了,我只得转头回家,说不定,他先回去了。
果然,在回家必经的路口,他蹲在路灯下,我冲过去,推了他一下。
“你跑哪里去了?”
眼泪夺眶而出,把那包衣服的丢到身上,太讨厌了,这个人真讨厌。
宫薄被我一推,摔倒在地,狼狈望着我,眼睛红红的,沉默地看着我,倔强地抬着头,慢慢的,大眼睛里凝聚水汽,顺着脸颊流下来。
宫薄还是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小肩膀一抽一抽,我去碰他,他破天慌甩开了:“反正你也不想记得我。”
是因为那句话生气吗?
他仍瞪着我,被那如湖水般清澈的眸子怒视,我突然慌了,鸡丁从小没了妈,又被后妈欺负,爸爸不在身边,被我们带走,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还不时折腾了他一下,是不是有些过分,想到这,我觉得他生气他出走都是应该的,是我的错。
我拉起他,用袖子帮他擦了擦眼泪:“好了,我不会忘掉你的!”
他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我生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这才肯跟我走,我拉着他的手,他紧紧抓着我,像怕下一秒我就会扔掉他,白净的小脸哭得跟小花猫,路过一个水浮,我拿了他的手帕,弄湿了,帮他洗脸。
一点一点慢慢擦掉,他倒是很乖,眼睛红红的,我心一纠,怪让人心疼。
“我以后不欺负你了,看你,哭得一脸猫胡子,跟笑笑一样。”
我还记得他家那只穿花衣裳的猫,叫笑笑。
“你喜欢笑笑?”
“以后……送给你。”
小毛孩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就随便许人诺言,我笑了笑,他急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见我不明白,又认真地做了一次。
嘴唇一动一动,无声地说着什么。
宫薄的就是谢欢喜的。
我的就是你的。
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做着这手势,我眼睛一热,想到容华姐说过,不离不弃,每天都会有奇迹。
我们能认识也算是奇迹的一种吧,我拉起他。
“回家喽~妈妈今天买了樱桃,你吃过樱桃吗?我没吃过,还是粘了你的光,才肯给我买的!听说很甜的。”
他一脸“你竟然没吃过樱桃的样子”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容华姐是个小气鬼,说樱桃很贵,舍不得买,我每次就只有盯着鲜艳欲滴的小果子,吞吞口水离开了。
这小气鬼竟然为了讨好他,终于要买了一次,我吞吞口水。
“等一会儿,你就装作不喜欢吃,好不好?”
他用力点点头,我揉揉他的发,顺毛摸。
“真乖!”
我满心欢喜,为自己的小把戏,暗自得意,踏着夜色回家,不知道有一场大灾难在等着我们。那时,宫薄想着他爸爸快回来,能赶走恶毒的后妈,而我想着,我的大房子,好大好大的房子。
有人说,命运总会在你最欢喜最得意的时候,突然扼住你的喉咙,让你无法喘息。那一年,宫薄八岁,我十一岁,我从早熟的红富士变成烂掉的樱桃。
后来,我曾想过,如果从一开始,我们没有多管闲事把宫薄带回来,是不是会不一样,我不知道,因为一切都像奔驰的单方向火车,走向未知。
[6]突然一场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刚到小区,就见小区门口围满了一堆人,还停着一辆消防车。
我们住的那个楼层正在冒烟,浓浓的黑烟让上面什么都看不清。穿着制服的消防员正在喷水,可楼层太高,完全够不着,恰巧今天风大,顺着风向,火势越来越大。
我一呆,马上醒悟过来,那是我们的房子!
容华姐呢?容华姐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