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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都生活在土地上,生活在房屋里,我和父亲却生活在船上,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我们是船民,陆地上的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众所周知,向阳船队一年四季来往于金雀河上,所以,我和父亲的生活,其实接近两条鱼的生活,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逆流而上,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浮在水上的。上船十一年了,我还年轻,还很健康,可是我父亲老了,他正在以一种草率匆忙的姿态,一步一步地向老人的世界沉沦。
入秋以来我发现父亲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奇异的症状,有的与衰老有关,有的不一定。他的眼珠子越缩越小,周边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翳,看上去像鱼的眼睛,他的日常生活省略了睡眠这个环节,从早到晚睁大一双鱼眼,消沉地观察着岸上的世界,偶尔地他在后半夜睡着了,舱里会弥漫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有时候闻起来像鲤鱼的土腥味,有时候那腥味显得异常浓重,几乎浓过垂死的白鲢,他的嘴里,一边发出痛苦的叹息,一边快乐地吹出一个个透明的泡泡,我注意过父亲手臂和脊背处的皮肤,那上面布满了各种斑痕,少数是褐色的,暗红色的,大多数则是银色的,还闪闪发亮,这些银色斑痕尤其令我忧虑,我担心我父亲的身上,快要长出鱼鳞来了。
我父亲的一生不同寻常,这是我害怕他变成一条鱼最主要的原因。
凡是居住在金雀河边的人都知道女烈士邓少香的名字,这个雅俗共赏的响亮的名字,始终是金雀河地区革命斗争史上最壮丽的音符,父亲的命运,恰好与这个女烈士的亡灵有关。我父亲库文轩,曾经是邓少香的儿子——请注意,我说曾经,我必须说曾经——这个文绉绉的极其虚无的词,恰好是解读我父亲一生的一把钥匙。
地下党员邓少香的光荣事迹在金雀河两岸家喻户晓,描述起来可长可短,短的简洁的描述,曾经镌刻在一块花岗岩石碑上,石碑竖立在她当年遇难的油坊镇棋亭,供人瞻仰。每逢清明时节,整个金雀河地区的孩子们会到油坊镇来祭扫烈士英魂,近的步行,远的乘船或者搭乘拖拉机,一到码头,就看得见路边临时竖起的指示牌了,所有路标箭头都指向码头西南方向的六角棋亭,扫墓向前三百米。向前一百米。向前三十米。其实不看路标也行,清明时节棋亭的横檐会被一幅醒目的大标语包围:隆重祭奠邓少香烈士的革命英魂。纪念碑竖立在棋亭里,高两米,宽一米,正面碑文,与其他烈士陵园的大同小异,孩子们必须把碑文记得滚瓜烂熟,因为回去要引用在作文里,真正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碑后的一幅浮雕,浮雕的内容不同凡响,一个年轻的女人背着一只箩筐,大义凛然地怒视着东南方向,看得仔细,你会发现那箩筐里探出了一个小婴孩的脑袋,圆鼓鼓的一个小脑袋,如果看得再仔细一点,你还可以看清那小脑袋上的一绺细柔的头发。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传奇,邓少香的传奇扑朔迷离。关于她的身世,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其父在凤凰镇开棺材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所以人称棺材小姐。棺材小姐邓少香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说法版本不一,她娘家凤凰镇的人说她从小嫉恶如仇,追求进步,镇上别的女孩嫌贫爱富,她却是嫌富爱贫,自己相貌出众,家境也殷实,偏偏爱上一个在学堂门口卖杨梅的泥腿子果农。从这市井说法沙里淘金,概括起来与宣传资料基本保持一致,她出走凤凰镇,是为爱情,为理想。而在她婆家九龙坡一带曾经流传过事关女烈士的闲言碎语,内容恰好与娘家的相反,说她与果农私奔到九龙坡很快就后悔了,不甘心天天伺候几颗果树,更不甘心忍受满脑子浆糊的乡下人的奚落和白眼,先是跟男人闹,后来和公婆全家闹,闹得不可收拾,一跺脚就出去革命了,这说法听上去是家长里短的庸俗,总结起来就有点阴暗了,邓少香是好高骛远才去闹革命的?是小心眼了才去革命的?这别有用心的说法流传过一阵子,就像一阵阴风刮过,刮过就夭折了,有关方面及时在九龙坡乡派了一个工作组,严加追查,将其定性为谣言,开了三次批判会,分别批斗了邓少香当年的小姑子,还有一个地主婆和两个老富农,果然肃清了流毒,后来就连九龙坡的贫农也没人去散布这种谣言了。
无论是娘家凤凰镇,还是婆家九龙坡,邓少香做出那么大的事,是两边的人都不敢想象的,谁想得到呢?战争年代金雀河地区腥风血雨,为金雀河游击队运送枪枝弹药的任务,竟然落在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媳妇的肩上。游击队在河两岸神出鬼没,邓少香也必须神出鬼没,她恰好有这样的天赋,也有这个资本。凤凰镇上娘家的棺材铺,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根据地,死人和殡葬的消息总是最先传到棺材铺,每当运送任务繁重的时候,邓少香会设法回到娘家,把枪支弹药藏在死人的棺材板里,自己乔装成披麻戴孝的哭丧妇,一路哭到荒郊野外的坟地,看着棺材入土,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其他的事由游击队员来做。所以,有人说邓少香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主要是靠了三件宝,棺材,死人,还有坟地。
那次到油坊镇来,邓少香的任务其实很轻,只要把五枝驳壳枪交给一个绰号棋王的地下党员。所以,邓少香有点轻敌了。她没有事先打听油坊镇一带殡葬的消息,也没打听好油坊镇的坟地在什么地方,就确认了接头人和接头的地点。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运枪没有依赖娘家的棺材,只动用了婴孩和箩筐,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离开了三件宝,离开棺材死者和坟地保驾护航,她的油坊镇之行会变成一次不归路。
邓少香把五枝驳壳枪缝在婴孩的襁褓里,背着箩筐,搭乘一条运煤船来到油坊镇码头。在码头上她向人打听棋亭的方位,别人向西边的六角亭指了指,说,那是男人下棋的地方,你个妇道人家去干什么?难道你也会下棋吗?她拍拍背上的箩筐,说,我哪儿会下棋?是孩子他爹在那儿看棋王下棋呢,我要去找他。
邓少香背着箩筐进了棋亭,她不知道在棋亭里下棋的两个穿长袍马褂的男子,一个是换了便衣的宪兵队长,看上去文质彬彬,貌似棋王,另一个面孔白皙,东张西望,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非常犀利。她一时猜不出谁是棋王,就对着棋盘说了接头暗号,天要下雨了,该回家收玉米啦。
下棋的两个人,一个下意识地看看棋亭外面的天空,另一个很冷静地打量着邓少香,拿起一只棋子放到对方的棋盘上,说,玉米收过了,该将他的军了!
暗号对上了,邓少香并没有放下背上的箩筐,她注视着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棋局,突然怀疑他们不会下棋,嘴里敏感地追问了一句,怎么将?
宪兵队长愣了一下,故作镇静地地瞥一眼对手,问,你说呢,怎么将?
另一个人斜睨着邓少香,紧张地思考着什么,抽车将,跳马将,炮——炮怎么将?他嘴里念念有词,目光下滑,眼神渐渐猥亵起来,突然他狂笑了一声,棺材小姐你很聪明嘛,你知道炮怎么将?炮往你那里将嘛!
邓少香的脸色变了,背着箩筐就往棋亭外面走,边走边说,好,不管你们了,怪我自己不好,你们男人下棋,我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
她走晚了。对面的茶馆里突然站起来好多茶客,如临大敌地往棋亭奔来。邓少香走到棋亭的台阶上,看见那么多男人站在棋亭四周,就站住不动了,她说,好啊,你们这么多人来对付我一个女人,也不嫌丢人?灾难突降的时候,邓少香的冷静令人惊讶,她爱美的天性差点让她当场牺牲,宪兵们看她把手往蓝布褂子里伸,都紧张地掏出了枪,结果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胭脂盒,对着盒子里面的小镜子,朝脸上扑着脂粉。我都不慌,你们慌什么?等我一会儿,等我扑好粉再杀我。她一边扑脂粉一边说,可惜呀,我就会送枪,不会开枪,否则我一枪撂倒一个,撂倒一个赚一个。
宪兵队的人看她嘴不饶人,就不允许她扑粉了,上去夺下了她的胭脂盒,邓少香又到箩筐里去拿一把木梳,还要梳头发,他们也不允许她梳头发,几个宪兵扑过去抢下了那只箩筐,她追着箩筐跑,嘴里说,等等,等等呀,别吓着我的孩子。她的身体努力地穿越宪兵们的腿和胳膊,俯下脸在婴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她说,好了,不让梳头就不梳了,我就这几件事,现在你们可以枪毙我了。
宪兵队长冷笑说,你把我们当你们家的棺材了,听你指挥?你想运枪就运枪,想枪毙就枪毙,哪儿有这么容易?他朝棋亭外面使个眼色,有人拿着个晒衣服的杈杆跑过来,朝棋亭的梁上捅了一下,横梁上灰尘四起,掉下来一截麻绳,绳头上一个绳圈已经提前套好了,宪兵队的人先是一片惊呼,紧接着都拍起手来,得意地看着她狞笑。
邓少香惊愕地仰望着棋亭的横梁,秋风吹动垂落的绳套,绳套左右摆动着,就像索命的钟摆。只是一会儿,她就平静下来了。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令所有人记了一辈子,她说,不是枪毙我,是绞死我呀?绞就绞吧,我就求你们一件事,你们千万别让我的舌头吐出来,丑死了。你们不是有个杈杆么,要是我舌头吐出来了,千万帮我把舌头捅回去!
女烈士遇难后,五枝驳壳枪自然被取走了,婴孩却还在箩筐里,这是一个谜,不知道是哪个宪兵把婴孩又抱进了箩筐,更不知道是什么人把箩筐从棋亭搬到了河边,一定是听说河上的船民喜欢捡别人遗弃的男婴,那个人把箩筐连同孩子放到了河边码头的台阶上,船没来,拾孩子的船民也没来,是水来了,夜里河上涨起一大片晚潮,冲走了箩筐。
一只漂流的箩筐延续了邓少香的传奇,随波逐流,顺河而下,有人在河边追逐过那只八成新的箩筐,发现一堆茂密的水草像一个勤劳的纤夫,牵引着箩筐,在水上走走停停,停了又走,看上去躲躲闪闪,行踪诡秘,似乎对岸边的打捞者充满了戒心。最后,箩筐漂到河下游马桥镇附近,终于走累了,钻到渔民封老四的渔网里去,打了几个转转就不动了,封老四好奇地打捞起那只神奇的箩筐,发现箩筐里端坐着一个男婴,婴孩面如仙子,赤裸的身体披挂着几丛水草,黄色的皮肤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封老四把婴孩抱起来,听见婴孩的身下发出泼刺刺的水声,他低头一看,在箩筐的底部,一条大鲤鱼用闪亮的脊背顶开了一堆水葫芦,跳起来,跳到河里不见了。
我的父亲,曾经是浮雕上与鱼共生的婴孩。从金雀河里打捞起箩筐的渔民封老四,解放后活了很多年,是他在马桥镇的孤儿院指认了我父亲。事隔多年,他无法从面孔上辨认那个神奇的婴孩,辨认的依据是男孩们屁股上的胎记。当时孤儿院有七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育婴员把他们带到太阳地里,让他们都扒下裤子,撅着屁股,以便封老四仔细地鉴别,封老四怀着高度的责任感,在男孩们的屁股前走来走去,他先淘汰了四个无关的屁股,留下三个,仔细地观察比较那三个小屁股上的青色胎记,他的手始终紧张地高举着,举得周围的旁观者都差点窒息,最后那只手终于落下来,拍到了一只最小最瘦也最黑的屁股上,封老四说,是这个,胎记最像一条鱼,就是他,一定是他!
封老四拍的是我父亲的屁股。一拍定音。从此人们都知道了,马桥镇孤儿院里最脏最讨人嫌的男孩小轩,其实是烈士邓少香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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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我父亲就是那个怀抱水草和鲤鱼的婴孩,他曾经是邓少香烈士的儿子。这个说法持续了很多年,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有一年,从地区派来了一个神秘的烈士遗孤鉴定工作小组,他们驻扎在油坊镇,来往于金雀河两岸的城镇乡村,其行踪有时公开有时保密,这样工作了一个秋天,他们从封老四不光彩的个人履历着手,彻底推翻了封老四的权威,他钦点的烈士遗孤,不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