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告别岸上的生活,随父亲奔向船与河流,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永远的放逐,上船容易下船难,如今我在船队已经十一年了,再也没有回到岸上。
人们都说,我是被父亲困在船上了,有时候我赞同这样的说法,这说法给我乏味苦闷的生活找到了一个借口,但是对于我父亲来说,这借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闪着寒光,时刻对准着他的良心,有时候我对父亲的不满无可抑制,会用这把匕首对着他,控诉他,伤害他,甚至羞辱他,更多的时候,我不忍心,在船队航行的日子里,我低头看见舷下的河水,会觉得自己被千年流水困住了,我看见岸上的河堤房屋和农田,会觉得自己被河岸困住了,我看见岸上熟人的面孔和陌生人的身影,看见船队的其他船民,我觉得是那些人把我困在船上了,只有在船队夜航的时候,河流暗下来,整个世界暗下来了,我点亮船头的桅灯,看见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在船头,那么小那么脆弱的一滩黑影,像一滩水渍,水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而我的生命在一条船上流淌,黑暗中的河流给我启示,我发现了我生命的奥秘,我,是被自己的影子困在船上了。
金雀河两岸的城镇乡村曾经遍布邓少香烈士的足迹。刚到船队的那一年,我父亲对他的血统还很乐观,他坚持认为那个烈士遗孤鉴定小组来路不正,对他充满了敌意和偏见,所谓的鉴定结果,不过是借刀杀人,是一次疯狂的迫害。在我父亲的信念里,他随船队沿河漂流,是在烈士母亲邓少香的怀抱里漂流,因此他感受到了一种虚幻而巨大的安宁,船过凤凰镇,父亲指着镇上高低错落的木屋告诉我,你看见了吗?那个祠堂,黑瓦白墙的房子,原来做过你祖母藏枪的秘密仓库。我在船上眺望凤凰镇,从来没见过那间黑瓦白墙的祠堂,我说,哪来什么祠堂?棺材铺呢,棺材铺在哪里?我父亲怒声道,什么棺材铺,你别提听别人污蔑你奶奶,她不是棺材小姐,她用棺材运送枪支弹药,是革命需要!他固执地用手指着一个方向,让我仔细看那祠堂的遗址,就在那排木屋的后面啊,你怎么看不见?我怎么也看不见祠堂,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没有祠堂!我父亲火了,他打了我一个巴掌,说,是你祖母战斗过的地方呀,看不见?你瞎了?
我父亲对邓少香漫长的凭吊转移到了河上,每年的清明和九月二十七日,父亲会在我们的驳船上打出标语——邓少香烈士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那两个日子时隔数月,我分别听见两个季节的风吹打红色布幔,给我带来了不同的幻觉,秋风吹打父亲的横幅,船体会变得很沉重,令人觉得女烈士的英魂正在河上哭泣,她伸出长满藓苔的手来,拖拽着我们的船锚,别走,别走,停下来!听上去她情绪低落,试图阻止船队的航行,让子孙们停下来陪她。而春风就是春风,它从河上吹来,松软的,小心翼翼的,带着草木的的清香,邓少香的名字在水上苏醒过来,我会感觉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幽魂,从船尾处轻盈地爬上来,爬上来,湿漉漉地坐在我们的驳船上,温情地看着我父亲。
我很迷惘。秋天的时候,我相信别人的说法,我父亲不是邓少香的儿子。可是到了春天,我相信父亲了,在我的眼里,他仍然是邓少香的儿子。
无论如何,父亲往昔的荣耀已经烟消云散。他有幸保留了一只办公室的沙发,他坐在那张沙发上,坐在一件权力的纪念品上,在河上缅怀过去,在船舱里展望未来。渐渐地他习惯了水上生活,把船当做了陆地,把我们的后舱当做了办公室。他的后半生,像一堆巨大的垃圾,无处可藏,河流与船是他的藏身之处。晚年之后,他与岸隔绝了,偶尔地船回油坊镇,父亲从船舱里探出头,向岸上眺望,我就过去关上舷窗。别人都可以尽情观赏油坊镇的风景,我父亲不能。他会眩晕,眩晕了就埋怨自己的视力,埋怨岸在流动,像水一样奔流,我知道父亲的恐惧,河岸永远不会运动,流动的是父亲羞耻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羸弱苍老的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勉强地逃到水上,另一半永远留在岸上,岸上的人们不再惩罚他,也忘了宽恕他,他们早就把他绑在耻辱柱上了。
我无法把父亲从耻辱柱上解救下来,说到底,这是我父亲最大的痛苦,也是我最沉重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