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薄荷永远记得儿子是怎么跟她吵最后一次架的,当时他偏一偏头,脸皮变成红色,在家门口那条长长的廊沿下蹲着,往水上的浮萍丢石头。
儿子说:“你去死!”然后气冲冲站起来,转身往阿正家去了,脚底板下的拖鞋与青石砖碰出铿锵的“啪啪”声。
薄荷追出来,手里端着一面盆水,往儿子身后一泼,骂道:“你出去了就不要死回来!”
儿子听见,步子便跨得更大了,仿佛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母亲,再也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薄荷跟往常一般在竹榻底下点了一盘蚊香,将蒲扇盖在胸口就睡着了。胡乱挽起的头发被坚硬的藤编枕头压得扁扁的,无形中增加了枕头的高度,她脖子比较硬,适宜睡高枕。儿子比她的还硬,睡到半夜总有半条毯子垫在脖梗后。薄荷一想到儿子的脖梗,心脏就会微微抽搐一下,儿子在十二岁以前,脖子和身体其他部位似乎都是属于她的,任她亲、任她闻,她深深嗅吸他皮肤上的汗渍,然后皱起眉头假装受不了那味道,跟儿子说:“快去洗澡!”
后来有一天,薄荷因为儿子烧煳了一锅饭,于是就气急败坏地抬起右臂,打算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孰料手掌刚刚劈过空气便被儿子抓住了,他斜着一对墨黑的眼珠,呼吸很沉重,那种刻意与她较劲的样子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薄荷突然浑身无力,难过得快要流出泪来。儿子的眼神像两枚钻头,把她仅有的一点人生乐趣钻了个破洞,里面的蜜糖就这样一滴一滴地流掉了。
从那以后,薄荷和儿子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除了必要的沟通,他们几乎从不交流,两个人仿佛在剑拔弩张的一刻达成了某种默契,开始互不侵犯。饭桌上频繁出现薄荷自己爱吃的油焖茄子,儿子说想吃荤,她就做一碗青椒肉丝,抑或煎些小黄鱼,可都不知道塞进儿子胃袋的哪个角落里了。
所以儿子总是说饿,经常去同学阿正家里吃小馄饨,或者拿零花钱买豆腐干和香肠,那种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完全没味道的街边小吃。
当薄荷意识到自己是在跟儿子赌气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到十六岁了,声音变得很古怪,腿毛长得丰盛而卷曲,天一热,人中上便沁满汗珠,让她觉得陌生。有时候,和儿子讲话都会有压力,她从来不敢问他成绩如何,除非他自己把试卷或成绩单给她看,让她签字确认。
但薄荷到了更年期就没办法这么镇定了,她擦拭丈夫的遗像时,腹部突然抽筋,还未来得及跑进卫生间便直觉内裤湿透了。这时候儿子正好从卫生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薄荷正拎着裤子,手里抓着他父亲的遗像。
儿子笑了,他对薄荷绽开了两片纤薄的唇,露出白牙,从牙缝里,薄荷辨出了一点嘲讽的味道。
她突然自心底蹿起一股无名之火,想也不想便将遗像往儿子那里砸去,丈夫那张凝固成一团僵笑的面孔自空中划过,相框的一角划过儿子的肩膀,然后落地,玻璃震成三四片,发出迟钝的声响。
薄荷和儿子吵架,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她骂了许多脏话,把自己的憋屈都归结为丈夫的去世。她说:“你老爸在外面的女人叫凤珠,你知道吗?凤珠啊!你有本事去认她做妈!”
其实,“凤珠”是她编造出来的名字,一个虚无的仇人。
“认就认!”
儿子像是捏到她抛下的一柄尚方宝剑,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蹲在河边丢了几块石头,再去阿正家里看电视、吃小馄饨。
薄荷当然知道儿子的去向,所以她是放心的,同时又隐约有这样的希冀——倘若儿子一去不返,她的人生能不能更随便一些?起码半夜起来上厕所不用先穿上宽腿短裤……
她这样想着,意识缓缓潜入了梦境。梦里,儿子凶着一张脸,对她说:“你去死吧!”
两小时后,薄荷从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她穿上宽腿短裤去开门,门口站着白白胖胖的阿正,阿正一脸惊恐地跟她说:“小……小川没了……”
过了好一阵,薄荷才弄清楚阿正嘴里的那个小川是指自己的儿子吴夏川。
他姓吴,还是随她夫家的姓,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个安慰,倘若儿子随她姓原,也许她会更加伤心。太平间里,薄荷看到吴夏川的脚踝上还缠着一把碧绿的浮萍,她突然没有了悲伤的力气。
直到豆腐饭吃完,薄荷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婆婆那双青筋密布的胳膊冲着她乱挥乱舞。
“你个扫把星!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扫把星呀!扫把星呀!”
薄荷不明白,她丈夫和儿子的死亡怎么就变成了她的错。
也是那一天,薄荷的头发变得雪白,她正式上岸,无法再生育了。
一
谷雨第一次看见薄荷是在石桥上,那是一座长满青苔的桥,每一步台阶都布满嶙峋的石纹,薄荷站在石墩上洗一把水芹菜,洗到一半,腕上的老藤镯裂了。
薄荷握着湿漉漉的藤镯看了好一会儿,毅然把断了的藤条折去,留下一段半弧形的银套子,丢进淘匾里。
她抬头,看见桥上的谷雨,谷雨正指着那半截银套,说:“这个多少钱?我买了。”
薄荷说了声“不卖”,就拿起淘匾折回廊沿下。走了老长一段路,回头看见跟着她的谷雨。
谷雨高瘦,眼角和鼻管都很长,嘴巴小小的,乍一看让人以为他是个刁滑的人,但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一点,就会发现他骨子里的稚嫩与莽撞。
“卖给我吧,给你两百。”谷雨说。
“不行,我只卖蚕丝被,手翻的,九百块一床,五斤重,你要不要?”
谷雨犹豫了一下,说:“要,给我看看。”
薄荷带着谷雨到她的作坊里去,作坊就是她在屋子厅堂一角隔出的一个小仓库,里面堆满了包装好的蚕丝被,散发着浓烈的泥腥气。
谷雨随便拿了两条,然后指着薄荷手里的半截银套,说:“买两条,不还价,把那个送我。”
薄荷板着脸,说:“不送的,被子你要就要,不要拉倒。”
谷雨点了点头,当场付给她一千八,拎了两条被子往外走。走到厅堂内,看到一张香樟木圆台面,上面摆着一个玻璃罐,透过罐身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明前白茶,梗子呈浓绿色,叶片翠嫩。
他指着那个罐子说:“能不能让我喝口茶再走?”
薄荷拿起一淘匾的水芹菜,自顾自地走到厨房里去了。不消一刻,里头就响起了煮水的“咕咕”声。
谷雨坐在那儿,等薄荷出来,然后看到她吃力地提着一把老铁壶,壶盖微凹,壶嘴集满了锈。
“明前茶,塑形不太好看,叶子又皱又瘪,幸亏没影响味道。”
薄荷拿了一只高高的玻璃杯冲茶,茶叶在热水里不停旋转,然后浮满了杯口,形状不太好看的叶子缓缓舒展,变得丰润。
谷雨端起杯子,觉得烫,又急急放下,对她讪讪地笑。
她问他:“今年几岁?”
谷雨说:“三十岁。”
她说:“哦,我五十四了。”
谷雨看着薄荷斟茶的那双手,瘦到没了形,指甲修秃了,手背上的皮肤也是青色的,同她眼睑下的皮肤一样。她下巴那么尖,两块颧骨高得吓人,皱纹还没有爬到嘴唇周围去,只在眼角和额间蹲伏着,银发修得极短,贴在脖子和耳垂上。
然而,白头的薄荷气质仍是年轻的,像是心理年纪很小的样子,背挺得笔直,举手投足异常干净,没有中老年人那么拖沓迟滞。看得出来,她性子比较急,脑筋也转得极快,像是不服老,更像是在跟这个世界赌气,所以不笑,恐怕笑起来也不会好看。
年纪大的人,总归还是不笑更合适一些,否则笑起来连气节都笑掉了。
谷雨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总是有偏执的要求,就像他母亲对他那样严格,母亲用阴阳饼为他占卜前途,然后告诉他要往南走。
待茶杯里的热气不那么旺盛的时候,谷雨喝了一口,茶叶蓦地涌进嘴里,让他来不及感受明前茶特有的恬淡回甘。但他还是很坚决地跟薄荷说:“把那截银子卖给我吧。”
薄荷看了他一眼,低头喝茶。
谷雨跟薄荷软磨硬泡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还是只拿着两床被子离开了。薄荷说要做晚饭,水芹菜炒肉片、蒸汪丁鱼、新白米饭。
谷雨在菜香里告别,看到河对岸的几个茶室都亮起了灯。薄荷告诉他:“那里也可以吃饭,有正宗的炖本鸡汤,可以去尝一尝。”
谷雨是北方人,对本鸡的概念不是特别清楚,可他只能在去往茶室的路上想念薄荷屋子里的香肉。她上了年纪,应该会把菜做得很淡,淡如烟雨的那种。谷雨觉得他应该再坚持一下的,留到薄荷把那两道菜端上桌,与他分享。
但是,谷雨在喝鸡汤的时候,两床棉被就放在茶桌对面的藤椅上,就像一个笨重的人正在与他对谈。他对面对面的交流很怕,因为之前有过十来次这样的情形,对方比两床被子叠起来还要壮,伸出肥厚的臂膀,死死摁住他的头,他感觉下巴狠狠砸在了玻璃台面上,全身骨头都撞得粉碎……
想到当时的情形,谷雨并没有害怕,而是冷笑。他冷笑的表情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谷雨从小就活在这抹冷笑里,甚至一度以为不可能再翻身了。
谷雨是逃到烟雨镇来的,因为一件料器。
谷雨的父亲对玉石的爱远远超过儿子,至少谷雨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在谷雨的记忆里,父亲永远都只给他一个背影,他埋头在一间挂有白炽灯的房间里,巨大的书桌上摆满了田黄、和田玉、芙蓉石、青田料……他总是把这些形状各异的料子逐个抚摸,用温柔的眼神远眺食品橱里摆着的两件汉陶容器,掌心里两只红酸枝木雕的核桃在快活地盘动。至于角落里那两只镶铜扣的樟木箱,他从未见父亲当着家人的面打开过,母亲反复警告他别动那些箱子,哪怕摸一摸都不行。樟木箱就在谷雨的童年里慢慢地变老,浸满了父亲手上的油脂,越来越乌亮,谷雨以为那里头被藏了一个魔法。他开始在灵魂深处种下执念,要打开那个魔法。
但是,谷雨在父亲的冷笑中学会了守规矩,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叛逆。可叛逆却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潜伏着,等待释放的时机。时机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谷雨在深圳一家夜总会做招待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父亲过世了。
接到噩耗,谷雨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辞职,他飞奔回家,跨过满地的花圈和纸钱的灰烬,直抵父亲的卧房,打开樟木箱子,终于和魔法见面。
箱子里的东西,让谷雨震惊。
雕成牡丹的老象牙牌子、点缀着飞龙走凤的金皮的新疆和田玉籽料、成串的锦红包柿子红的南红珠链、硕大无比的翡翠摆件、从鸡骨白盘出金褐色纹路的良渚玉管、点翠镏金耳环……每一件魔法接触到久违的空气,都活过来了,亲吻着谷雨青春油润的掌心。
谷雨带着那些魔法去当地的古玩市场,找到几个看似开张了数百年的老店鉴定,那些人紧紧抓住他的田黄石不放,像打了鸡血一般跟他说:“开价,你开个价!多少钱都收!”
买家们真诚且狡黠的笑容打通了谷雨内心的一堵墙,墙后面的叛逆因子汹涌而出,他不停点头,嘴里报出自认为算得上高价的数字。那只樟木箱就这样一夜之间变空了,他把魔法换来的纸币塞进裤子后袋里,买了两罐营养品回家,告诉母亲他发财了。
母亲当场把两罐营养品砸在谷雨额头上,他流着血,在母亲的痛哭中悟到了一些东西。次日,谷雨带着那卷钞票重回古玩市场,当初对他热情似火的买家们都很默契地换了一张冷淡的面具,像是不认识他了。几年之后,当谷雨眼睁睁看着他当年冲动出手的那些魔法都以超过当年售价百倍乃至万倍的数目在全国各地乃至国外流通的时候,他仿佛重新活在了父亲的冷笑里。
所以,谷雨认为有必要赎罪,确切地讲应该算是复仇。
他每天流连于古玩市场,把父亲的古玩藏书翻烂,然后带着怜薄的知识去那儿捡漏。一开始,他都在“吃药”,把石英石当成俄料收回来,把天然老蜜蜡当成烤色加工的便宜货出手。药吃得多了,谷雨的幼稚病也慢慢治好了,他开始给别人吃药,栽在他手里的人越来越多。他去乡下各个偏僻角落里收东西,不管真假好坏,每件开价都不会超过两百块,收回来以后在古玩市场上和摊贩做通手脚,他假装资深玩家去淘宝,因为是老谷的儿子,大家都愿意站在每个摊子旁边看他交易,待他相中了,拿到手,再围上去问他拿。
谷雨就这样把当初辜负的东西一丁一点儿捞回来,其实远远不够,他必须再努力一下,让造假的工匠把卡其石加工得更像墨玉,给叶腊石涂上橄榄油,再布局出手。谷雨偶尔也会收一点他认为的真品,后来当他自己用仪器鉴定之后才发现,百分之八十都是假货、次货,樟木箱子里的珍宝终于渐渐被垃圾取代了。
谷雨眼看魔法一点点消失,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鉴宝的天赋,没有生就一双慧眼,他和父亲是两回事。
不安的种子在谷雨心中萌芽,但他强压住慌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垃圾一件件用红木架挂起来,用锦盒装起来,假装它们价值连城。在深圳讨生活的日子里,他早已学会了应对任何欺骗,也知道如何化解掉它们。
终于,谷雨等到表弟结婚,要跟他拿一个镯子。谷雨把岫玉给了他,要了八千块。从那天起,他学会了杀熟。
杀熟杀久了,谷雨也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玩家。他要价很精准,能把阿富汗玉当和田出手,没人怀疑,后来甚至在树脂里填进铅块,冒充籽料,专对外行和入门级玩家出手。
但谷雨把玻璃制作的料器讲成羊脂玉雕件,收了一个看起来生活颇为富足的中年男子八十万之后,事情就没那么顺利了。那男子捧着“羊脂玉观音像”乐颠颠回了家,六天以后又在古玩市场上找到他,这一次他没那么客气了,揪着谷雨的衣领,把他拖进巷子里打断了三根肋骨,要他还钱。谷雨说八十万还给他,顶多生意不做了。
男子笑了,是谷雨熟悉的冷笑。
“兄弟,您欠的是八百万,下个月来收账,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