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重修颐和园同时进行的还有一件事:清廷为慈禧太后筹办60岁生日庆典。那场筹办中的庆典活动规模极大,挪用的却是北洋海军的军费,朝廷大臣们闻讯之后,人声鼎沸,议论纷纷。文廷式则第一个站出来,上奏提出停办慈禧太后的生日大庆。这件事惹恼了慈禧太后,据说慈禧太后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谁让我一时不高兴,我就要让他一辈子不高兴。”
甲午海战失败后,清廷割地赔款,极尽耻辱。文廷式也忧心如焚,向光绪皇帝提出了拒和、迁都、抗战的建议。当李鸿章在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传到北京后,是文廷式率先将条约内容秘密透露给了康有为等人,在京参加会考的举人们发起了震惊中外的“公车上书”事件。紧接着,北京成立强学会,变法维新如雷霆之势汹涌而来。慈禧太后大为恼怒,为了斩断光绪的这条“臂膀”,下令让光绪对文廷式严谴。
光绪把这个消息偷偷对珍妃说了,珍妃十分悲痛,在光绪皇帝面前长跪不起,啼血求恩。光绪摇头叹息,在铁娘子慈禧的懿旨面前,他也无能为力。为了保住文廷式的性命,光绪下令让文廷式停职离京,以避不测。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文廷式以回乡为母亲扫墓为名,请假离京。这一去,他再也未能回到政治权力的中心。不久,御史杨崇伊(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向清廷弹劾文廷式,称文“常与松筠庵广集同类,互相标榜,议论时政”,慈禧太后以“交通宫闱,扰乱朝纲”的罪名将文廷式革职,永不叙用。
戊戌变法失败后,慈禧太后再度独揽大权,光绪皇帝被囚禁在瀛台,珍妃也被禁闭在景祺阁后面的小院里,不准她与光绪见面。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挟持光绪皇帝逃往西安,临出京之前,命二总管将珍妃从景祺阁后面的小院里拉出来,以“洋人入城,免受污辱”为由,将珍妃推入宫井中杀害。
文廷式得知珍妃的死讯后,心情十分沉痛,有诗一首《咏月》为证:藏珠通内忆当年,风露青冥忽上仟。重咏景阳宫井句,菱乾月蚀吊婵娟。
文廷式是名誉京城的大才子,他的诗词常常被人击掌叫绝。最有名的一首名为《蝶恋花》,词中写道:九十韶光如梦里。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丛荻摇深翠。惆怅玉箫催别意。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这首词借写离情,抒发了词人在山河破碎时的深愁惨痛。眼看着大好河山被外族一寸一寸割据,词人心如刀绞,在他眼里,寸寸山河,成了寸寸销魂地。委婉悲凉的词句,蜿蜒到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后,才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让听者观者为之动容。
野史中说文廷式与珍妃关系暧昧,这并不可信,至少还不曾发现相关的任何一条史料。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古时候的人没有那么开放,这种师生情绝不可能发生。而且珍妃入宫后贵为妃子,文廷式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谈恋情?不过,文廷式倒还真的是个情种,他与袭夫人的一段恋情,被世人广为传唱。
晚清有个人物名叫梁鼎芬,广东番禺人,与文廷式是同乡。梁鼎芬才情横溢,为老师袭镇湘所赏识,袭老师将其同族侄女许配给了梁鼎芬。光绪六年(1880),梁鼎芬与袭氏夫人举行婚礼,那一年梁鼎芬才23岁。也就是同一年,梁鼎芬还有一桩喜事:参加殿试考中二甲。“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之乐事恰巧遇到一起,让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婚后不久,梁鼎芬衣锦还乡,偕同袭氏夫人回到广东。这之后,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改变了梁鼎芬的整个人生痕迹。光绪十一年(1885),李鸿章代表清廷签下了丧权辱国的《中法条约》,梁鼎芬等一班士子义愤填膺。那一年梁鼎芬26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执笔上疏,弹劾李鸿章“六大罪状”,当杀。一个26岁的毛头小伙去挑战朝廷重臣,这样的做法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果然,慈禧太后大怒,梁鼎芬险些遭到重罚,幸得军机大臣阎敬铭的护持,才得以躲过了一场灾祸。但是到了第二年,梁鼎芬还是受到了惩处,被追定了一个“诬谤大臣”的罪名,降五级调用。
梁鼎芬的仕途之路自此陷入低谷。罢官之后,梁鼎芬再次决定回乡,先去谋求一份职业,解决人生的第一大事——吃饭问题。临行前,京城里一班熟悉的京官热诚相邀到南河沿去看莲花。梁鼎芬心情郁闷,填词一首《台城路》,“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借着咏荷花抒发内心深处对友人留恋、对袭氏夫人的不舍之情。
按照梁鼎芬的打算,先回乡去谋得一个职务,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在那边立住了脚,明年初再把家眷接过去。梁鼎芬自幼父母双亡,从小寄居在姑姑家长大,深知生活的艰辛。无论以后干什么,总得先有份稳定的生活保障,才是正理。出京城之前,梁鼎芬把爱妻托付给情同手足的好朋友文廷式。
一场突如其来的婚变,就在这时候悄然发生了。
婚变的真实原因和具体的内幕细节,人们不得而知。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局是:袭氏夫人追随文廷式,去了新恋人的祖籍江西萍乡,并且生下了三个儿子。
这场震动晚清宦海的婚变,对于双方当事人,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在于文廷式,古训中有一条:“朋友妻,不可欺”,对于朋友的妻子,正人君子要主动避嫌,与朋友妻子有染甚或占为己妻,将会是被人谴责的丑行;在于袭氏夫人,未能严格遵守妇人之道,同样会被同时代人所不齿。这件事在当时,确实属于惊世骇俗之举,无论文廷式还是梁鼎芬的亲友,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愿意谈及。
倒是梁鼎芬对婚变的态度,值得现代人回味。毋庸讳言,得知袭氏夫人与文廷式的情事后,梁鼎芬必然经过了一个极为痛苦的阶段。他留下的诗《夜坐有怀》可佐证:坏墙斜月女萝香,散发无人坐受凉。酒罢微酲更惆怅,数声长笛一庭霜。
但是,梁鼎芬是个性情孤直的人,他与文廷式的友情,后来竟终生不变。光绪十四年(1888),阳春三月,梁鼎芬来到湖南长沙,这是当年他迎娶袭氏夫人的伤心之地,正巧文廷式也在这里。
在与长沙朋友饮聚的酒宴间,梁鼎芬与文廷式见面了。据文廷式记载,“两人一见异常惊喜,遂留宿乡间,四更始寝”。接下来的日子,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3月25日,这天郭嵩焘请客,也是梁鼎芬离开长沙回广州的日子。文廷式连宴席上的酒都没有喝完,便急于去为梁鼎芬送行。那一晚,两人夜里谈到很晚,文廷式还写了诗词赠给梁鼎芬。
梁鼎芬与袭氏夫人的爱情之弦断了,但是友情却并没有终结。他在武昌张之洞府下任知府时,曾经在武昌府署的花厅上刻了一副楹联:“零落雨中花,春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计,壮怀销尽食鱼斋。”无限深情的追忆,无限深情的思念,都蕴含在其中。晚清有笔记野史记载,文廷式去世之前,家境窘困,生活拮据,袭氏夫人还前去向梁鼎芬求货,梁鼎芬“辄有所赠”。
大历史与小细节
齐白石的画意趣盎然。有一幅农家草虫的画:一颗大白菜上趴着一只蝈蝈。大白菜是恣情写意,蝈蝈却是工笔细描,分毫毕现,连虫翅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一只生动活泼的蝈蝈从画中振翅欲飞。
大历史的妙处,往往隐藏在不大被人注意的若干小细节里。
光绪皇帝推行戊戌变法,失败在于慈禧太后的阻挠和干涉。而慈禧太后对光绪的愤懑不满,起初源自于皇宫家庭里的细微小事。
据商行瀛《珍妃其人》一文,珍妃初入皇宫时只有13岁,还颇得慈禧太后的喜爱。她天真活泼,聪明伶俐,除了穿戴旗装礼服外,还经常扮作男装在皇宫中走动。“乌黑的头发,后垂大辫子,戴上头品顶戴,三眼花翎,身穿袍子马褂,足登朝靴,腰系丝带,居然是一位美少年似的差官。”珍妃与光绪共玩共乐,恩恩爱爱,慈禧太后也没有觉得怎样。
珍妃后来何以被禁闭?按商行瀛先生的说法,与清室宫中的制度有关。
按清朝制度,内廷经费与国家开支是分开的。内廷的经费领于内务府,皇后每年例银一千两,嫔妃以下逐步递减,妃每年三百两,嫔每年二百两,按月支取。珍妃出生在贵族之家,从小出手阔绰,习惯了大手大脚,每个月的经费都不够用。更重要的是进入清宫之后,眼看着周围的环境都是这样,卖官鬻爵成风,耳闻目睹,珍妃也免不了受影响。卖官帽子,是珍妃所能想到的生财之道。
整个卖官的流程是这样的:串通奏事处的太监,打听到哪个位置有官缺,然后告诉志锜等人,出面去寻找想买乌纱帽的人。敲定之后,通过几名贴身太监转告给珍妃,再由珍妃在合适的时候向光绪皇帝进言。整个卖官流程的主谋是珍妃的亲哥哥志锜,卖官收入所得,大部分被志锜拿去了。也就是说,珍妃既是为自己捞钱,又成了胞兄志锜的摇钱树。
乌纱帽卖得多了,免不了会露出蛛丝马迹。有一次,珍妃将四川盐法道官职卖给了一个叫玉铭的木材商人。按照惯例,新官上任之前都要到皇宫前来跪拜,由皇帝亲自召见,简单问答几句,一来体现皇帝的温暖,二来表示皇帝十分体察政情。轮到召见这个玉铭的时候,光绪皇帝问他:“原先在哪个衙门里当差?”木材商人惊恐万状,结结巴巴地答道:“小的原先在木厂。”光绪皇帝十分诧异,叫人拿来了纸和笔,命玉铭将其履历写出来。玉铭提着笔,手直打颤,好半天写不出一个字。这件事让光绪大为光火。更糟糕的是,当时慈禧太后就坐在旁边,眼看着这个情景不停地冷笑。
此事发生在光绪二十年(1894)四月,风声所播,涉及宫闱。事后,慈禧太后严厉训斥了光绪。光绪不得已发了一道谕旨,云:“朕奉太后懿旨,本朝家法严明,凡在宫闱,从不敢干预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庭,向称淑慎,是以优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之事,皇帝深虑,渐不可长,据实面陈。若不量予儆戒,恐慌左右近侍藉以为寅缘蒙蔽之阶,患有不可胜防者。瑾妃、珍妃降为贵人,以示薄惩而肃内政。”
光绪皇帝与珍妃在皇宫中形影相随,感情深厚。可以想象得出,光绪在写这道谕旨时心情之沉重。自此以后,珍妃交由皇后严加管束,幽禁于皇宫内西二长街百子门内的院子里,人身失去了自由。
据说,在降瑾妃、珍妃为贵人的前一天,光绪皇帝给慈禧请安时,慈禧一直铁青着脸不理他。光绪为瑾妃、珍妃求情,在地上跪了两个多小时,可慈禧太后铁石心肠,丝毫不为所动。最后,慈禧太后恶狠狠地说:“瑾妃、珍妃的事,你不管,我来管。不能让她们破坏家法,干预朝政。下去吧!”
根据清宫档案记载,10月28日这一天,珍妃确实遭到了“褫衣廷杖”。堂堂皇妃,被扒掉衣服用木棍打,这在清朝是极为罕见的。
参与珍妃卖官鬻爵一案的众太监,一律都被处以极刑。据当时在宫中的太监信修明在《老太监的回忆》一书中透露:
太后宫的掌案太监王俊如,其徒弟小太监宣五、聂八,皆在其内。因为太后留面子,将王俊如等三人发遣奉天,缓些时日,方以密旨命盛京将军长顺将王俊如就地正法。其余奏事处总管太监郭小车子,奏事太监文澜亭,以及光绪御前太监杨姓孪生兄弟,人称对儿杨者,并无姓名可稽的内殿技勇太监,珍妃景仁宫的太监等,共同交内务府慎刑司立毙杖下,前后打死的太监有六十余人。
光绪二十年前后,京城社会每于聚谈间,必谈论珍妃卖官一案。这桩案子中,珍妃的亲哥哥志锜为沟通宫内外要犯,在珍妃案败露后,惧祸逃往上海。所得资财,存入北京前门泰昌绸缎号生息,成又自然转成了股东。
清朝晚期,卖官鬻爵不仅成了公开的秘密,甚至已经合法化。朝廷里明白告示的捐纳制度,说白了就是卖官帽子。清宫里头只要有点权势的,几乎人人都在卖官。太监总管李莲英卖官的生意做得尤其大,据说连慈禧太后也卖过官。珍妃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珍妃团伙卖官鬻爵的众多案子中,影响最大的一桩案子是鲁伯阳案。
晚清御史胡思敬在《国闻备乘》中叙述了案件始末:“鲁伯阳进四万金于珍妃,珍妃言于德宗,遂简放上海道。”直笔论事,文字简洁洗练,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二十个字,字里行间却掩藏着复杂的故事,像条迤逦的大河,波涛汹涌。
晚清吏部主事何德刚的《春明梦录》一书中,对鲁伯阳买官上海道一事有更加详细的记录:
凡放缺放差,必由军机进单,御笔圈出。若单内无名,便不能放。有一日,上海道缺出,上要放鲁伯阳,军机大臣曰:“鲁伯阳单内无名,不知何许人,似不能放。”上曰:“汝再查之。”次日,军机上去,言复如前。上曰:“鲁伯阳系江苏候补道,李鸿章曾经保过。”军机曰:“既系江苏候补道,须电询两江总督刘坤一再定。”嗣刘复电到,谓确有其人。是日遂特简焉。军机出来,不免有一番议论,语便外扬,于是物议纷纭。有谓其用廿万金运动者,有谓其目不识丁者,两御史之参奏上矣。不得已乃令送部考验。
鲁伯阳何许人也?遍查鲁伯阳的履历,只知道他的祖籍在安徽,中年时参加淮军,隶属李鸿章的部下,在淮军粮台处管过账本。大概是在淮军粮台处捞到了一些银子,鲁伯阳出钱疏通太监,要买个上海道台的乌纱帽。